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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 聞訊(3)


  定閑師太道:「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。左掌門已身為五嶽劍派盟主,位望何等尊崇,何必定要歸併五派,由一人出任掌門?如此大動干戈,傷殘同道,豈不為天下英雄所笑?」定逸師太厲聲道:「師姊,賊子野心,貪得無厭……你……」定閑師太揮了揮手,向那三人說道:「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。多行不義,必遭惡報。你們去吧!相煩三位奉告左掌門,恒山派從此不再奉左掌門號令。敝派雖都是孱弱女子,卻也決計不屈於強暴。左掌門並派之議,恒山派恕不奉命。」

  儀和叫道:「掌門師叔,他們……他們好惡毒……」定閑師太道:「撤了劍陣!」儀和應道:「是!」長劍一舉,七人收劍退開。

  這三名嵩山派好手萬料不到居然這麼容易便獲釋放,不禁心生感激,向定閑師太躬身行禮,轉身飛奔而去。那姓趙的老者奔出數丈,停步回身,朗聲道:「請問這位劍法通神的少俠尊姓大名。在下今日栽了,不敢存報仇之望,卻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劍底。」

  令狐沖笑笑不答。儀和朗聲道:「這位令狐沖令狐少俠,以前是華山派的,現今無門無派,行俠江湖,是我恒山派的好朋友!」

  那老者說道:「令狐少俠劍法高妙,在下拜服!」長歎一聲,轉頭而去。

  其時火頭越燒越旺,嵩山派死傷的人眾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下。十餘名傷勢較輕的慢慢爬起走開,重傷的臥於血泊之中,眼見火勢便要燒到,無力相避,有的便大聲呼救。

  定閑師太道:「這事不與他們相干,皆因左掌門一念之差而起。于嫂、儀清,便救他們一救。」眾人知掌門人素來慈悲,不敢違拗,當下分別去檢視嵩山派中死傷之輩,只要尚有氣息的,便扶在一旁,取藥給之敷治。

  定閑師太舉首向南,淚水滾滾而下,叫道:「師姊!」身子晃了兩下,向前直摔下去。

  眾人大驚,搶上扶起,只見她口中一道道鮮血流出,而定逸師太傷勢亦重。眾弟子十分惶急,不知如何是好,一齊望著令狐沖,要聽他的主意。

  令狐沖道:「快給兩位師太服用傷藥。受傷的先裹傷止血。此處火氣仍烈,大夥兒到那邊休息。請幾位師姊師妹去找些野果或什麼吃的。」眾人應命,分頭辦事。鄭萼、秦絹用水壺裝了山水,服侍定閑、定逸以及受傷的眾位同門喝水服藥。

  龍泉一戰,恒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。眾弟子想起定靜師太和戰死了的師姊師妹,盡皆傷感,突然有人放聲大哭,餘人也都哭了起來。霎時之間,山谷充滿了一片悲號之聲。

  定逸師太厲聲喝道:「死的已經死了,怎地如此想不開?大家平時學佛誦經,為的便是參悟這『生死』兩字,一副臭皮囊,又有什麼好留戀的?」眾弟子素知這位師太性如烈火,誰也不敢拗她之意,當下便收了哭聲,但許多人兀自抽噎不止。定逸師太又道:「師姊到底如何遭難?萼兒,你口齒清楚些,給掌門人稟告明白。」

  鄭萼應道:「是。」站起身來,將如何仙霞嶺中魔教之伏,得令狐沖援手,如何廿八鋪為敵人迷藥迷倒遭擒,如何定靜師太為嵩山派鐘鎮所脅,又受蒙面人圍攻,幸得令狐沖趕到殺退,而定靜師太終於傷重圓寂等情,一一說了。

  定逸師太道:「這就是了。嵩山派的賊子冒充魔教,脅迫師姊贊同並教之議。哼,用心好毒。倘若你們皆為嵩山派所擒,師姊便欲不允,那也不可得了。」她說到後來,已氣力不繼,聲音漸漸微弱,喘息了一會,又道:「師姊在仙霞嶺遭到圍攻,便知敵人不是易與之輩,信鴿傳書,要我們率眾來援,不料……不料……這件事,也落在敵人算中。」

  定閑師太座下的二弟子儀文說道:「師叔,你請歇歇,弟子來述說咱們遇敵的經過。」定逸師太怒道:「有什麼經過?水月庵中敵人夜襲,乒乒乓乓地一直打到今日。」儀文道:「是。」仍簡述數日來遇敵的情景。

  原來當晚嵩山派大舉來襲,各人也都蒙面,冒充是魔教教眾。恒山派倉促受攻,當時大有覆沒之虞,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,庵中藏得五柄龍泉寶劍,住持清曉師太在危急中將寶劍分交定閑、定逸等禦敵。龍泉寶劍削鐵如泥,既將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,又傷了不少敵人,這才且戰且退,逃到了這山谷之中。清曉師太卻因護友殉難。這山谷舊產精鐵,數百年前原是鑄鐵之所,後來精鐵采完,鑄劍爐搬往別處,只剩下幾座昔日煉焦的石窯。也幸得這幾座石窯,恒山派才支持多日,未遭大難。嵩山派久攻不下,堆積柴草,使起火攻毒計,倘若令狐沖等來遲半日,眾人勢難倖免了。

  定逸師太不耐煩去聽儀文述說往事,雙目瞪著令狐沖,突然說道:「你……你很好啊。你師父為什麼將你逐出門牆?說你和魔教勾結?」令狐沖道:「弟子交遊不慎,確是結識了幾個魔教中的人物。」定逸師太哼了一聲,道:「像嵩山派這樣狼子野心,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。哼,正教中人,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嗎?」

  儀和道:「令狐師兄,我不敢說你師父的是非。可是他……他明知我派有難,卻袖手旁觀,這中間……這中間……說不定他早已贊成嵩山派的並派之議了。」

  令狐沖心中一動,覺得這話也未嘗無理,但他自幼崇仰恩師,心中決不敢對他存絲毫不敬的念頭,說道:「我恩師也不是袖手旁觀,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……這個……」

  定閑師太一直在閉目養神,這時緩緩睜開眼來,說道:「敝派數遭大難,均蒙令狐少俠援手,這番大恩大德……」令狐沖忙道:「弟子稍效微勞,師伯之言,弟子可萬不敢當。」定閑師太搖了搖頭,道:「少俠何必過謙?岳師兄不能分身,派他大弟子前來效力,那也是一樣。儀和,可不能胡言亂語,對尊長無禮。」儀和躬身道:「是,弟子不敢了。不過……不過令狐師兄已給逐出華山派,岳師伯早已不要他了。他也不是岳師伯派來的。」定閑師太微微一笑,道:「你就是不服氣,定要辯個明白。」

  儀和忽然歎了口氣,說道:「令狐師兄若是女子,那就好了。」定閑師太問道:「為什麼?」儀和道:「他已給逐出華山派,無所歸依,如是女子,便可改入我派。他和我們共曆患難,已是自己人一樣……」定逸師太喝道:「胡說八道,你年紀越大,說話越像個孩子。」定閑師太微微一笑,道:「岳師兄一時誤會,將來辨明真相,自會將令狐少俠重收門牆。嵩山派圖謀之心,不會就此便息,華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俠呢。就算他不回華山,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,就是自行創門立派,也非難事。」

  鄭萼道:「掌門師伯說得真對。令狐師兄,華山派這些人都對你這麼凶,你就來自創一個……創個『令狐派』給他們瞧瞧。哼,難道非回華山派不可,好稀罕麼?」令狐沖臉現苦笑,道:「師伯獎飾之言,弟子何以克當?但願恩師日後能原恕弟子過失,得許重入門牆,弟子便更無他求了。」秦絹道:「你更無他求?你小師妹呢?」

  令狐沖搖了搖頭,岔開話頭,說道:「一眾殉難的師姊遺體,咱們是就地安葬呢,還是火化後將骨灰運回恒山?」

  定閑師太道:「都火化了吧!」她雖對世事看得透徹,但見這許多屍體橫臥地下,都是多年相隨自己的好弟子,說這句話時,聲音也不免哽咽了。眾弟子又有好幾人哭了出來。

  有些弟子已死數日,有的屍體還遠在數十丈外。眾弟子搬移同門屍身之時,無不痛駡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居心險惡,手段毒辣。

  待諸事就緒,天色已黑,當晚眾人便在荒山間露宿一宵。次晨眾弟子背負了定閑師太、定逸師太以及受傷的同門,到了龍泉城內,改行水道,雇了七艘烏篷船,向北進發。

  令狐沖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襲,隨著眾人北上。恒山派既有兩位長輩同行,令狐沖深自收斂,再也不敢和眾弟子胡說八道了。定閑師太、定逸師太等受傷本來頗為不輕,幸好恒山派治傷丸散極具神效,過錢塘江後,便已脫險境。恒山派此次元氣大傷,不願途中再生事端,儘量避開江湖人物。到得長江邊上,便即另行雇船,溯江西上。如此緩緩行去,預擬到得漢口後,受傷眾人便會好得十之六七,那時再舍舟登陸,折向北行,回歸恒山。

  這一日來到鄱陽湖畔,舟泊九江口。其時所乘江船甚大,數十人分乘兩船。令狐沖晚間在後艄和艄公水手同宿。睡到半夜,忽聽得江岸之上有人輕輕擊掌,擊了三下,停得一停,又擊三下。跟著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擊掌三響,停得一停,再擊三下。擊掌聲本來極輕,但令狐沖內力既厚,耳音隨之極好,一聞異聲,立即從睡夢中醒覺,知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訊號。這些日來,他隨時隨刻注視水面上的動靜,防人襲擊,尋思:「不妨前去瞧瞧,若和恒山派無關,那是最好,否則暗中便料理了,免得驚動定閑師太她們。」

  凝目往西首的船隻上瞧去,果見一條黑影從數丈外躍起,到了岸上,輕功卻也平平。令狐沖輕輕一縱,悄沒聲息地上岸,繞到東首排在江邊的一列大油簍之後,掩將過去,只聽一人說道:「那船上的尼姑,果然是恒山派的。」另一人道:「你說怎麼辦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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