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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 伏擊(6)


  鐘鎮向西走去,說道:「在下引路。」走出數十丈後折而向北,來到仙居客店之前,推門進去,說道:「師太,咱們便在這裏商議。」他兩名師弟一個叫做「神鞭」滕八公,另一個叫「錦毛獅」高克新,三人都身居「嵩山十三太保」之列。三人引著定靜師太走進一間寬大的上房,點了蠟燭,分賓主坐下。嵩山弟子們獻上茶後,退了出去。高克新便將房門關上了。

  鐘鎮說道:「我們久慕師太劍法恒山派第一……」定靜師太搖頭道:「不對,我劍法不及掌門師妹,也不及定逸師妹。」鐘鎮微笑道:「師太不須過謙。我和兩個師弟素仰英名,企盼見識師太神妙劍法,以致适才救援來遲,其實絕無不敬之意,謹此謝過,師太請勿怪罪。」定靜師太心意稍平,見三人站起身來抱拳行禮,便也站起合十還禮,道:「好說。」

  鐘鎮待她坐下,說道:「我五嶽劍派結盟之後,同氣連枝,原不分彼此。只是近年來大家見面的時候少,好多事情又沒聯手共為,致令魔教坐大,氣焰日甚。」

  定靜師太「嘿」的一聲,心道:「這當兒卻來說這些閒話幹什麼?」鐘鎮又道:「左師哥日常言道:合則勢強,分則力弱。我五嶽劍派若能合而為一,魔教固非咱們敵手,便是少林、武當這些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,聲勢也遠遠不及咱們了。左師哥他老人家有個心願,想把咱們有如一盤散沙般的五嶽劍派,歸併為一個『五嶽派』。那時人多勢眾,齊心合力,實可成為武林中諸門派之冠。不知師太意下如何?」

  定靜師太長眉一軒,說道:「貧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閒人,素來不理事。鐘師兄所提的大事,該當去跟我掌門師妹說才是。眼前最要緊的,是設法將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來。其餘種種,盡可從長計議。」鐘鎮微笑道:「師太放心。這件事既叫嵩山派給撞上了,恒山派的事,便是我嵩山派的事,說什麼也不能讓貴派諸位師妹們受委屈吃虧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那可多謝了。但不知鐘兄有何高見?有什麼把握說這句話?」鐘鎮微笑道:「師太親身在此,恒山派鼎鼎大名的高手,難道還怕了魔教的幾名妖人?再說,我們師兄弟和幾名師侄,自也當盡心竭力,倘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這幾個二流角色,嘿嘿,那也未免太不成話了。」

  定靜師太聽他說來說去,始終不著邊際,又焦躁,又氣惱,站起身來,說道:「鐘師兄這般說,自是再好不過,咱們這便去吧!」

  鐘鎮道:「師太哪裏去?」定靜師太道:「去救人啊!」鐘鎮問道:「到哪裏去救人?」這一問之下,定靜師太不由得啞口無言,頓了一頓,道:「我這些弟子們失蹤不久,定然便在左近,越耽誤得久,那就越難找了。」鐘鎮道:「據小弟所知,魔教在離廿八鋪不遠之處有一巢穴,那些師妹們,多半已給囚禁在那裏,依小弟……」

  定靜師太忙問:「這巢穴在哪裏?咱們便去救人。」

  鐘鎮緩緩地道:「魔教有備而發,咱們貿然前去,若有錯失,說不定人還沒救出來,先著了他們的道兒。依小弟之見,還是計議定當,再去救人,較為妥善。」

  定靜師太無奈,只得又坐了下來,道:「願聆鐘師兄高見。」鐘鎮道:「小弟此次奉掌門師兄之命,來到福建,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師太會商。此事攸關中原武林氣運,關連我五嶽劍派的盛衰,實是非同小可。待大事商定,其餘救人等等,也只是舉手之勞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卻不知是何大事?」

  鐘鎮道:「那便是小弟适才所提,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之事了。」他口口聲聲自稱「小弟」,倒似五嶽劍派已合併為一,而他是同一派的師弟。

  定靜師太霍地站起,臉色發青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這……」鐘鎮微笑道:「師太千萬不可誤會,還道小弟乘人之危,逼師太答允此事。」定靜師太怒道:「你自己說了出來,就免得我說。你這不是乘人之危,那是什麼?」鐘鎮道:「貴派是恒山派,敝派是嵩山派。貴派之事,敝派雖然關心,畢竟是刀劍頭上拚命之事。小弟自然願意為師太效力,卻不知眾位師弟、師侄們意下如何。但若兩派合而為一,是自己本派的事,便不容推諉了。」

  定靜師太道:「照你說來,如我恒山派不允與貴派合併,嵩山派對恒山弟子失陷之事,便要袖手旁觀了?」鐘鎮道:「話可也不是這麼說。小弟奉掌門師兄之命,趕來跟師太商議這件大事。其他的事嘛,未得掌門師兄的命令,小弟可不敢胡亂行事。師太莫怪。」

  定靜師太氣得臉都白了,冷冷地道:「兩派合併之事,貧尼可做不得主。就算是我答允了,我掌門師妹不允,也是枉然。」

  鐘鎮上身移近尺許,低聲道:「只須師太答允了,到時候定閑師太非允不可。自來每一門每一派的掌門,十之八九由本門大弟子執掌。師太論德行、論武功、論入門先後,原當執掌恒山派門戶才是……」

  定靜師太左掌倏起,啪的一聲,將板桌的一角擊落,厲聲道:「你這是想來挑撥離間嗎?我師妹出任掌門,原系我向先師力求,又向定閑師妹竭力勸說而致。定靜倘若要做掌門,當年早就做了,還用得著旁人來攛掇擺弄?」

  鐘鎮歎了口氣,道:「左師哥之言,果然不錯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他說什麼了?」鐘鎮道:「我此番南下之前,左師哥言道:『恒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,武功也是極高,大家向來都是很佩服的,就可惜不識大體。』我問他這話怎麼說。他說:『我素知定靜師太為人,她生性清高,不愛虛名,又不喜理會俗務,你跟她去說五派合併之事,定會碰個老大釘子。只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,咱們是知其不可而為之。倘若定靜師太只顧一人享清閒之福,不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,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,卻也無可奈何了。』」

  定靜師太站起身來,冷冷地道:「你種種花言巧語,在我跟前全然無用。你嵩山派這等行徑,不但乘人之危,簡直是落井下石。」

  鐘鎮道:「師太此言差矣。師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,肯毅然挑起重擔,促成我嵩山、恒山、泰山、華山、衡山五派合併,則我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『五嶽派』掌門。可見我左師哥一心為公,絕無半分私意……」

  定靜師太連連搖手,喝道:「你再說下去,沒的污了我耳朵。」雙掌一起,掌力揮出,砰的一聲大響,兩扇木門板脫臼飛起。她身影晃動,便出了仙居客店。

  出得門來,金風撲面,熱辣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涼,尋思:「那姓鐘的說道,魔教在廿八鋪左近有一巢穴,本派的女弟子們都失陷在那裏。不知此言有幾分真,幾分假?」她彷徨無策,踽踽獨行,其時月亮將沉,照得她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。

  走出數丈後,停步尋思:「單憑我一人之力,說什麼也不能救出眾弟子了。古來英雄豪傑,無不能屈能伸。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鐘的?待眾弟子獲救之後,我立即自刎以謝,叫他落一個死無對證。就算他宣揚我無恥食言,一應污名,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。」

  她一聲長歎,回過身來,緩緩向仙居客店走去,忽聽得長街彼端有人大聲吆喝叫嚷:「你奶奶的,本將軍要喝酒睡覺,你奶奶的店小二,怎不快快開門?」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參將吳天德的聲音。定靜師太一聽之下,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。

  令狐沖在仙霞嶺上助恒山派脫困,心下得意,快步趕路,到了廿八鋪鎮上。其時飯店剛打開門,他走進店去,大喝一聲:「拿酒來!」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,何敢怠慢,斟酒做飯,殺雞切肉,畢恭畢敬、戰戰兢兢地侍候他飽餐一頓。令狐沖喝得微醺,心想:「魔教這次大受挫折,定不甘心,十九又會去向恒山派生事。定靜師太有勇無謀,不是魔教對手,我暗中還得照顧著她們才是。」結了酒飯賬後,便到仙居客店中開房睡覺。

  睡到下午,剛醒來起身洗臉,忽聽得街上有人大聲吆喝:「亂石崗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鋪,逢人便殺,見財便搶。大家這便趕快逃命吧!」片刻之間,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。店小二在他房門上擂得震天價響,叫道:「軍爺,大事不好!」

  令狐沖道:「你奶奶的,什麼大事不好?」店小二道:「軍爺,軍爺,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,今晚要來洗劫。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。」令狐沖打開房門,罵道:「你奶奶的,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哪有什麼強盜了?本將軍在此,他們敢放肆麼?」店小二苦著臉道:「那些大王,可凶……兇狠得緊,他……他們又不知將軍你……你在這裏。」令狐沖道:「你去跟他們說去。」店小二道:「小……小人萬萬不敢去說,沒的讓強人將我腦袋瓜子砍了下來。」令狐沖道:「亂石崗黃風寨在什麼地方?」店小二道:「亂石崗在什麼地方,倒沒聽說過,只知道黃風寨的強人厲害之極。兩天之前,剛洗劫了廿八鋪東三十里的大榕頭,殺了六七十人,燒了一百多間屋子。將軍,你……你老人家雖武藝高強,可是雙拳難敵四手。山寨裏大王爺不算,單是小嘍囉便有三百多人。」

  令狐沖罵道:「你奶奶的,三百多人便怎樣?本將軍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,可也七進七出,八進八出。」店小二道:「是!是!」轉身快步奔出。

  外面已亂成一片,呼兒喚娘之聲四起。浙語閩音,令狐沖懂不了一成,料想都是些什麼「阿毛的娘啊,你拿了被頭沒有?」什麼「大寶,小寶,快走,強盜來啦!」之類。走到門外,只見已有數十人背負包裹,手提箱籠,向南逃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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