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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 注血(3)


  船艙中雖仍寂靜無聲,但和适才惡鬥一觸即發的氣勢卻已大不相同。更加難得的是,居然連桃谷六仙也瞧得驚詫萬分,張大了嘴巴,合不攏來。六張嘴巴既然都張大了合不攏,自然也無法議論爭辯了。

  又過了一會,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,一條吐幹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,扭曲了幾下,便即僵死。一名苗女拾了起來,從窗口拋入河中。水蛭一條條投入河中,不到一頓飯時分,水蛭拋盡,令狐沖本來焦黃的臉孔上卻微微有了些血色。那一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沖體內的鮮血,總數當逾一大碗,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,卻已令他轉危為安。

  岳不群和夫人對望了一眼,均想:「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,居然不惜以自身鮮血補入沖兒體內。她和沖兒素不相識,決非對他有了情意。她自稱是沖兒好朋友的朋友,沖兒幾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一位朋友?」

  藍鳳凰見令狐沖臉色好轉,再搭他脈搏,察覺振動加強,心下甚喜,柔聲問道:「令狐公子,你覺得怎樣?」

  令狐沖於一切經過雖非全部明白,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,但覺精神已好得多,說道:「多謝姑娘,我……我好得多了。」藍鳳凰道:「你瞧我老不老?是不是很老了?」

  令狐沖道:「誰說你老了?你自然不老。要是你不生氣,我就叫你一聲妹子啦。」藍鳳凰大喜,臉色便如春花初綻,大增嬌豔之色,微笑道:「你真好。怪不得,怪不得,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裏的人,對你也會這樣好,所以啦……唉……」令狐沖笑道:「你倘若真的說我好,幹嗎不叫我『令狐大哥』?」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,叫道:「令狐大哥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好妹子,乖妹子!」

  他生性倜儻,不拘小節,與素以「君子」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。他神智略醒,便知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,聽她直言相詢,雖眼見她年紀和自己相若,卻也張口叫她「妹子」,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,該當贊上幾句,以資報答。果然藍鳳凰一聽之下,十分開心。

 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,均想:「沖兒這傢伙浮滑無聊,當真難以救藥。平一指說他已不過百日之命,此時連一百天也沒有了,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,剛清醒得片刻,便和這等淫邪女子胡言調笑。」

  藍鳳凰道:「大哥,适才這轉血之法,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,有些人的血沒法轉到你身上,那水蛭一咬到血,便即掉下,可轉不進去。我們五人都是幾百人中挑選出來的,我們身上的血,轉給誰都行。大哥,你想吃什麼?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,好不好?」令狐沖道:「點心倒不想吃,只是想喝酒。」藍鳳凰道:「這個容易,我們有自釀的『五寶花蜜酒』,你倒試試看。」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苗語。

  兩名苗女應命而去,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,開了其中一瓶,登時滿船花香酒香。

  令狐沖道:「好妹子,你這酒嘛,花香太重,蓋住了酒味,那是女人家喝的酒。」藍鳳凰笑道:「花香非重不可,否則有毒蛇的腥味。」令狐沖奇道:「酒中有毒蛇腥味?」藍鳳凰道:「是啊。我這酒叫作『五寶花蜜酒』,自然要用『五寶』了。」令狐沖問道:「什麼叫『五寶』?」藍鳳凰道:「五寶是我們教裏的五樣寶貝,你瞧瞧吧。」說著端過兩隻空碗,倒轉酒瓶,將瓶中的酒倒了出來,只聽得咚咚輕響,有幾條小小物事隨酒落入碗中。

  好幾名華山弟子見到,登時駭聲而呼。

  她將酒碗拿到令狐沖眼前,只見酒色極清,純白如泉水,酒中浸著五條小小毒蟲,一是青蛇,一是蜈蚣,一是蜘蛛,一是蠍子,另有一隻小蟾蜍。令狐沖嚇了一跳,問道:「酒中為什麼放這……這種毒蟲?」藍鳳凰呸了一聲,說道:「這是五寶,別毒蟲……毒蟲地亂叫。令狐大哥,你敢不敢喝?」令狐沖苦笑道:「這……五寶,我可有些害怕。」

  藍鳳凰拿起酒碗,喝了一大口,笑道:「我們苗人的規矩,倘若請朋友喝酒吃肉,朋友不喝不吃,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。」

  令狐沖接過酒碗,咕嘟咕嘟地將一碗酒都喝下肚中,連那五條毒蟲也一口吞下。他膽子雖大,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。

  藍鳳凰大喜,伸手摟住他頭頸,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,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沖臉上印了兩個紅印,笑道:「這才是好哥哥呢。」

  令狐沖一笑,一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,心中一驚,暗道:「糟糕,糟糕!我大膽妄為,在師父師娘跟前這般胡鬧,非給師父痛駡一場不可。小師妹可又更加瞧我不起了。」

  藍鳳凰又開了一瓶酒,斟在碗裏,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小毒蟲,送到岳不群面前,笑道:「岳先生,我請你喝酒。」

  岳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、蜘蛛等一干毒蟲,已然噁心,跟著便聞到濃烈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言宣的腥臭,忍不住便欲嘔吐,左手伸出,便往藍鳳凰持碗的手推去。不料藍鳳凰竟並不縮手,眼見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手背,急忙縮回。藍鳳凰笑道:「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兒大膽?華山派的眾位朋友,哪一個喝了這碗酒?喝了可大有好處。」

  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。藍鳳凰一手舉著酒碗,卻沒人接口。藍鳳凰歎了口氣道:「華山派中除了令狐沖外,再沒第二個英雄好漢了。」

  忽聽得一人大聲道:「給我喝!」卻是林平之。他走上幾步,伸手便要去接酒碗。

  藍鳳凰雙眉一軒,笑道:「原來……」岳靈珊叫道:「小林子,你吃了這髒東西,就算不毒死,以後也別想我再來睬你。」藍鳳凰將酒碗遞到林平之面前,笑道:「你喝了吧!」林平之囁嚅道:「我……我不喝了。」聽得藍鳳凰長聲大笑,不由得漲紅了臉,道:「我不喝這酒,可……可不是怕死。」

  藍鳳凰笑道:「我當然知道,你是怕這美貌姑娘從此不睬你。你不是膽小鬼,你是多情漢子,哈哈,哈哈。」走到令狐沖身前,說道:「大哥,回頭見。」將酒碗在桌上一放,一揮手。四個苗女拿了餘下的六瓶酒,跟著她走出船艙,縱回小舟。

  只聽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面,順流向東,漸遠漸輕,那小舟搶在頭裏,遠遠地去了。

  岳不群皺眉道:「將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。」林平之應道:「是!」走到桌邊,手指剛碰到酒瓶,只聞奇腥沖鼻,身子一晃,站立不定,忙伸手扶住桌邊。岳不群登時省悟,叫道:「酒瓶上有毒!」衣袖拂去,勁風到處,將桌上的酒瓶酒碗,一古腦兒送出窗去,摔在河裏;驀地裏胸口一陣煩惡,強自運氣忍住,卻聽得哇的一聲,林平之已大吐起來。

  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,那邊廂又是哇的一響,人人都捧腹嘔吐,連桃谷六仙和船艄的船公水手也均不免。岳不群強忍了半日,終於再也忍耐不住,也便嘔吐起來。各人嘔了良久,雖已將胃中食物吐了個乾乾淨淨,再無剩餘,嘔吐卻仍不止,不住地嘔出酸水。到後來連酸水也沒有了,仍覺喉癢心煩,肚裏悶惡,難過之極,均覺腹中倘若有物可吐,反比這等空嘔舒服得多。

  船中前前後後數十人,只令狐沖一人不嘔。

  桃實仙道:「令狐沖,那妖女對你另眼相看,給你服瞭解藥。」令狐沖道:「我沒服解藥啊。難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藥?」桃根仙道:「誰說不是呢?那妖女見你生得俊,喜歡了你啦。」桃枝仙道:「我說不是因為他生得俊,而是因為他贊那妖女年輕貌美,又叫她好妹子。早知這樣,我也叫她幾聲,又不吃虧。」桃花仙道:「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,吞了那五條毒蟲。」桃葉仙道:「他雖不嘔,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蟲之後,中毒更深?」桃幹仙道:「啊喲,不得了!令狐沖喝那碗毒酒,咱們沒加阻攔,倘若因此斃命,平一指追究起來,那便如何是好?」桃根仙道:「平一指說他本來就快死的,早死了幾天,有什麼要緊?」桃花仙道:「令狐沖不要緊,我們就要緊了。」桃實仙道:「那也不要緊,咱們高飛遠走,那平一指身矮腿短,諒他也追咱們不著。」桃谷六仙不住作嘔,卻也不捨得少說幾句。

  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,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斜,甚是危險,當即縱到後艄,把住了舵,將船向南岸駛去。他內功深厚,運了幾次氣,胸中煩惡之意漸消。

  座船慢慢靠岸,岳不群縱到船頭,提起鐵錨摔到岸邊。這只鐵錨無慮二百來斤,要兩名水手才抬得動。船夫見岳不群是個文弱書生,不但將這大鐵錨一手提起,而且一拋數丈,不禁為之咋舌,不過咋舌也沒多久,跟著又張嘴大嘔。

  眾人紛紛上岸,跪在水邊喝滿了一腹河水,又嘔將出來,如此數次,這才嘔吐漸止。

 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,但遙見東邊數里外屋宇鱗比,是個市鎮。岳不群道:「船中餘毒未淨,乘坐不得的了。咱們到那鎮上再說。」桃幹仙背著令狐沖、桃枝仙背著桃實仙,眾人齊往那市鎮行去。

  到得鎮上,桃幹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一家飯店,將令狐沖和桃實仙往椅上一放,叫道:「拿酒來,拿菜來,拿飯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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