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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 學琴(10)


  令狐沖冷眼旁觀,見王家大箱小箱,大包小包,送給岳靈珊的禮物極多。一名名僕婦走上船來,呈上禮物,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岳姑娘路上吃的,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,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,簡直便將岳靈珊當做了親戚一般。岳靈珊歡然道謝,說道:「啊喲,我怎穿得了這許多,吃得了這許多?」

  正熱鬧間,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,叫道:「令狐少君!」令狐沖見是綠竹翁,不由得一怔,忙迎上躬身行禮。綠竹翁道:「我姑姑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。」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,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。令狐沖躬身接過,說道:「前輩厚賜,弟子拜領。」說著連連作揖。

  王家駿、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敬,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,自是十分有氣,若非礙著岳不群夫婦和華山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面子,二人又要將令狐沖拉了出來,狠狠打他一頓,方出胸中惡氣。

 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,從船頭踏上跳板,要回到岸上,兩兄弟使個眼色,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。二人一挺左肩,一挺右肩,只消輕輕一撞,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水之中?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,卻也大大削了令狐沖的面子。令狐沖見了,忙叫:「小心!」正要伸手去抓二人,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,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,就算抓上了也全無用處。他只一怔之間,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上。

  王元霸叫道:「不可!」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,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。他兩個孫兒年輕力壯,若將這個衰翁一下子撞死了,官府查究起來那可後患無窮。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,正和岳不群說話,來不及出手阻止。

  但聽得波的一聲響,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,驀地裏兩條人影飛起,撲通撲通兩響,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。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,王氏兄弟撞將上去,立即彈出。老翁自己卻渾若無事,仍顫巍巍地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。

  王氏兄弟一落水,船上登時一陣大亂,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,救了二人上來。此時方當春寒,洛水中雖已解凍,河水卻仍極冷。王氏兄弟不識水性,早已喝了好幾口河水,只凍得牙齒打戰,狼狽之極。王元霸正驚奇間,一看之下,更大吃一驚,只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,都是在左臂肩關節和右臂肘關節處脫了臼,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沖的胳臂一模一樣。兩人一面呼痛,一面破口大駡,四條手臂卻軟垂垂地懸在身邊。

  王仲強見二子吃虧,縱身躍上岸去,搶在綠竹翁面前,攔住了他去路。

  綠竹翁仍弓腰曲背,低著頭慢慢走去。王仲強喝道:「何方高人,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?」綠竹翁便如不聞,繼續前行,慢慢走到王仲強身前。

  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。但見綠竹翁一步步上前,王仲強微張雙臂,擋在路心。漸漸二人越來越近,相距自一丈而五尺,自五尺而至三尺,綠竹翁又踏前一步,王仲強喝道:「去吧!」伸出雙手,往他背上猛力抓落。

  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,突然之間,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,飛出數丈。眾人驚呼聲中,他在半空中翻了半個筋斗,穩穩落地。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,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,倒也不奇,奇在王仲強站著不動,而綠竹翁緩緩走近,卻陡然間將他震飛,即連岳不群、王元霸這等高手,也瞧不出這老翁使了什麼手法,竟這般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。王仲強落下時身形穩實,絕無半分狼狽之態,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,顯了一手輕功。眾家丁轎夫拍手喝彩,大贊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。但跟著便見他臉色一變,額頭冒汗,雙臂顯然軟軟地下垂,便不敢再叫好了。

  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地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,心下已十分驚訝,自忖這等本事自己雖然也有,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道,決不能如這老頭兒那麼舉重若輕,也決不能如此迅捷,待見他將兒子震飛卸臂,心下已非驚異,而是大為駭然。他知次子已得自己武功真傳,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,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,也已不弱于自己壯年之時,但二人一招未交,便給對方震飛,更不知不覺間給卸脫了雙臂關節,那是生平從所未見之事,眼見兒子吃了虧,忙叫道:「仲強,過來!」

  王仲強忍住疼痛,勉力躍上船頭,吐了口唾沫,悻悻罵道:「這臭老兒,多半會使妖法!」王元霸喀喀兩聲,給兒子接上了關節,低聲問道:「身上覺得怎樣?沒受內傷麼?」王仲強搖了搖頭。王元霸心下盤算,憑自己本事,恐怕對付不了這老人,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,勝了也不光彩,索性不提此事,含糊過去。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,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尋思:「這老兒自是令狐沖的朋友,只因孫兒折斷了令狐沖兩條胳臂,他便來震斷他父子三人的胳臂還賬,再加上些利息。我在洛陽稱雄一世,難道到得老來,反要摔個大筋斗麼?」

  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關節脫臼處接上。兩乘轎子將兩個濕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。

 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,說道:「岳先生,這人是什麼來歷?老朽老眼昏花,可認不出這位高人。」岳不群道:「沖兒,他是誰?」令狐沖道:「他便是綠竹翁。」

 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時「哦」的一聲。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,卻未見綠竹翁之面,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,在府門口送別後沒到碼頭來送行,是以誰都不識此人。

  岳不群指著那藍布包裹,問道:「他給了你些什麼?」令狐沖道:「弟子不知。」打開包裹,露出一具短琴,琴身陳舊,顯是古物,琴尾刻著兩個篆字「燕語」:另有一本冊子,封面上寫著「清心普善咒」五字。令狐沖胸口一熱,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岳不群凝視著他,問道:「怎麼?」令狐沖道:「這位前輩不但給了我一張瑤琴,還抄了琴譜給我。」翻開琴譜,但見每一頁都寫滿了簪花小楷,除了以琴字書明曲調之外,還詳細列明指法、弦法,以及撫琴的種種關竅,紙張墨色,均是全新,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。令狐沖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,心下感動,眼中淚光瑩然,差點便掉下淚來。

  王元霸和岳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,其中有些怪字,顯然也與那本《笑傲江湖之曲》中的怪字相似,雖然心下疑竇不解,卻也無話可說。岳不群道:「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,原來是武林中一位高手。沖兒,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?」他料想令狐沖縱然知道,也不會據實以答,只是這人武功太高,若不問明底細,心下終究不安。果然令狐沖說道:「弟子只跟隨這位前輩學琴,實不知他身負武功。」

  當下岳不群夫婦向王元霸和王伯奮、仲強兄弟拱手作別,起篙解纜,大船北駛。王元霸意興索然,心下惴之,唯恐綠竹翁再來尋釁。

  坐船駛出十餘丈,華山派眾弟子便紛紛議論。有的說那綠竹翁武功深不可測,有的為了討好林平之和岳靈珊,卻說這老兒未必有什麼本領,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,王仲強只是不願跟這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,這才躍起相避。但他為何在半空中自卸雙臂關節,可就難以解釋了。

  令狐沖坐在後梢,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,自行翻閱琴譜,按照書上所示,以指按捺琴弦,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,只虛指作勢,不敢彈奏出聲。

  岳夫人眼見坐船順風,行駛甚速,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、高強武功,心中思潮起伏,走到船頭,觀賞風景。看了一會,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:「你瞧那綠竹翁是什麼門道?」這句話正是她要問丈夫的,他雖先行問起,岳夫人仍然問道:「你瞧他是什麼門道?」岳不群道:「這老兒行動詭異,手不動,足不抬,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,多半不是正派武功。他將王家父子的雙臂關節卸脫,跟那日沖兒被卸關節的部位全然相同,擺明是為沖兒報仇來著。」

  岳夫人點了點頭道:「他對沖兒似乎甚好,不過也不像真的要對金刀王家生事。」岳不群歎了口氣,道:「但願此事就此了結,否則王老爺子一生英名,只怕未必有好結果呢。」隔了半晌,又道:「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,大家仍小心點的好。」

  岳夫人道:「你說會有人上船來生事?」

  岳不群搖了搖頭,說道:「咱們一直給蒙在鼓裏,到底那晚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什麼路道,還是不明所以。咱們在明,而敵人在暗,前途未必會很太平呢。」他自執掌華山一派以來,從未遇到過什麼重大挫折,近月來卻深覺前途多艱,但到底敵人是誰,有什麼圖謀,卻半點摸不著底細,正因為愈是無著力處,愈是心事重重。

  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,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河,順流東下,竟沒半點意外。離洛陽越遠,眾人越放心,提防之心也漸漸懈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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