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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 學琴(8)


  那婆婆道:「竹賢侄,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,待我搭一搭脈。」綠竹翁道:「是。」引令狐沖走到左邊小舍窗邊,命他將左手從細竹窗簾下伸將進去。那竹簾之內,又障了一層輕紗,令狐沖只隱隱約約地見到有個人影,五官面貌卻一點也沒法見到,只覺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脈。

  那婆婆只搭得片刻,便驚噫了一聲,道:「奇怪之極!」過了半晌,才道:「請換右手。」她搭完兩手脈搏後,良久無語。

  令狐沖微微一笑,說道:「前輩不必為弟子生死擔憂。弟子自知命不久長,一切早已置之度外。」那婆婆道:「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長?」令狐沖道:「弟子誤殺師弟,遺失了師門的《紫霞秘籍》,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籍,繳奉師父,便當自殺以謝師弟。」那婆婆道:「《紫霞秘籍》?那也未必是什麼了不起的物事。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?」令狐沖當下又將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治傷,如何六道真氣在體內交戰,如何師妹盜了師門秘籍來為自己治傷,如何自己拒絕而師弟陸大有強自誦讀,如何自己將之點倒,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。

  那婆婆聽完,說道:「你師弟不是你殺的。」令狐沖吃了一驚,道:「不是我殺的?」那婆婆道:「你真氣不純,點那處穴道,決計殺不了他。你師弟是旁人殺的。」令狐沖喃喃地道:「那是誰殺了陸師弟?」那婆婆道:「偷盜秘籍之人,雖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師弟的兇手,但兩者多少會有些牽連。」

  令狐沖籲了口長氣,胸口登時移去了一塊大石。他當時原也已經想到,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的膻中穴,怎能制其死命?只內心深處隱隱覺得,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,卻也是為了自己而死,男子漢大丈夫豈可推卸罪責,尋些藉口來為自己開脫?這些日子來岳靈珊和林平之親密異常,他傷心失望之餘,早感全無生趣,一心只往一個「死」字上去想,此刻經那婆婆一提,立時心生莫大憤慨:「報仇!報仇!必當為陸師弟報仇!」

  那婆婆又道:「你說體內有六道真氣相互交迸,可是我覺你脈象之中,卻有八道真氣,那是何故?」令狐沖哈哈大笑,將不戒和尚為自己治病的情由說了。

  那婆婆微微一笑,說道:「閣下性情開朗,脈息雖亂,並無衰歇之象。我再彈琴一曲,請閣下品評如何?」令狐沖道:「前輩眷顧,弟子衷心銘感。」

  那婆婆嗯了一聲,琴韻又再響起。這一次的曲調卻柔和之至,宛如一人輕輕歎息,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,曉風低拂柳梢。

  令狐沖聽不多時,眼皮便越來越沉重,心中只道:「睡不得,我在聆聽前輩的撫琴,倘若睡著了,豈非大大不敬?」但雖竭力凝神,卻終於難以抗拒睡魔,不久眼皮合攏,再也睜不開來,身子軟倒在地,便即睡著了。睡夢之中,仍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,似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髮,像是回到了童年,在師娘的懷抱之中,受她親熱憐惜一般。

  過了良久良久,琴聲止歇,令狐沖便即驚醒,忙爬起身來,不禁大是慚愧,說道:「弟子該死,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,卻竟爾睡著了,當真好生惶恐。」

  那婆婆道:「你不用自責。我适才奏曲,原有催眠之意,盼能為你調理體內真氣。你倒試試自運內息,煩惡之情,可減少了些麼?」

  令狐沖大喜,道:「多謝前輩。」當即盤膝坐地,潛運內息,只覺那八股真氣仍相互衝突,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時熱血上湧、嘔吐難忍的情景卻已大減,可是只運息片刻,又已頭暈腦漲,身子一側,倒在地下。

  綠竹翁忙趨前扶起,將他扶入房中。

  那婆婆道:「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功力深厚,所種下的真氣,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,反令閣下多受痛楚,甚是過意不去。」

  令狐沖忙道:「前輩說哪裏話來?得聞此曲,弟子已大為受益。」

  綠竹翁提起筆來,在硯池中蘸了些墨,在紙上寫道:「懇請傳授此曲,終身受益。」令狐沖登時省悟,說道:「弟子斗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,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。」綠竹翁臉現喜色,連連點頭。

  那婆婆並不即答,過了片刻,才道:「你琴藝如何?可否撫奏一曲?」

  令狐沖臉上一紅,說道:「弟子從未學過,一竅不通,要從前輩學此高深琴技,實深冒昧,還請恕過弟子狂妄。」當下向綠竹翁長揖到地,說道:「弟子這便告辭。」

  那婆婆道:「閣下慢走。承你慨贈妙曲,愧無以報,閣下傷重難愈,亦令人思之不安。竹侄,你明日以奏琴之法傳授令狐少君,倘若他有耐心,能在洛陽久耽,那麼……那麼我這一曲《清心普善咒》便傳了給他,亦自不妨。」最後兩句話語聲細微,幾不可聞。

  次日清晨,令狐沖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。綠竹翁取出一張焦尾桐琴,授以音律,說道:「樂律十二律,是為黃鐘、大呂、太簇、夾鐘、姑洗、中呂、蕤賓、林鐘、夷則、南呂、無射、應鐘。此是自古已有,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,聞鳳凰之鳴而制十二律。瑤琴七弦,具宮、商、角、征、羽五音,一弦為黃鐘,三弦為宮調。五調為慢角、清商、宮調、慢宮及蕤賓調。」當下依次詳加解釋。

  令狐沖雖於音律一竅不通,但天資聰明,一點便透。綠竹翁甚是喜歡,當即授以指法,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《碧霄吟》。令狐沖學得幾遍,彈奏出來,雖有數音不准,指法生澀,但心中想著「碧霄」二字,卻洋洋然自有青天一碧、萬里無雲的空闊氣象。

  一曲既終,那婆婆在隔舍聽了,輕歎一聲,道:「令狐少君,你學琴如此聰明,多半不久便能學《清心普善咒》了。」綠竹翁道:「姑姑,令狐兄弟今日初學,但彈奏這曲《碧霄吟》,琴中意象已比侄兒為高。琴為心聲,想是因他胸襟豁達之故。」

  令狐沖謙謝道:「前輩過獎了,不知要到何年何月,弟子才能如前輩這般彈奏那《笑傲江湖之曲》。」那婆婆失聲道:「你……你也想彈奏那《笑傲江湖之曲》麼?」

  令狐沖臉上一紅,道:「弟子昨日得聆前輩琴簫雅奏,心下甚是羡慕,那當然是癡心妄想,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,弟子又怎夠得上?」

  那婆婆不語,過了半晌,低聲道:「倘若你能彈琴,自是大佳……」語音漸低,隨後是輕輕的一聲歎息。

  如此一連二十餘日,令狐沖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,直至傍晚始歸,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,雖是青菜豆腐,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,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。綠竹翁酒量雖不甚高,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。他於酒道所知極多,於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歷,而且年份產地,一嘗即辨。令狐沖聽來聞所未聞,不但跟他學琴,更向他學酒,深覺酒中學問,比之劍道琴理,似乎也不遑多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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