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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面壁(8)


  令狐沖大急,心想她這一去,要到明晚再來,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,這一晚心情煎熬,如何能挨得過去?何況瞧她這等神情,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,甚至一個月不來也不出奇,情急之下,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。岳靈珊怒道:「放手!」用力一掙,嗤的一聲,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,露出雪白的大半條手膀。

  岳靈珊又羞又急,只覺一條裸露的手膀無處安放,她雖是學武之人,於小節不如尋常閨女般拘謹,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,卻也狼狽不堪,叫道:「你……大膽!」令狐沖忙道:「小師妹,對……對不起,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。」岳靈珊將右手袖子翻起,罩在左膀之上,厲聲道:「你到底要說什麼?」

  令狐沖道:「我便是不明白,為什麼你對我這樣?當真是我得罪了你,小師妹,你……你……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,我……我也死而無怨。」

  岳靈珊冷笑道:「你是大師兄,我們怎敢得罪你啊?還說什麼刺十七八個窟窿呢,我們是你師弟妹,你不加打罵,大夥兒已謝天謝地啦。」令狐沖道:「我苦苦思索,當真想不明白,不知哪裏得罪了師妹。」岳靈珊氣虎虎地道:「你不明白!你叫六猴兒在爹爹、媽媽面前告狀,你就明白得很了。」令狐沖大奇,道:「我叫六師弟向師父、師娘告狀了?告……告你麼?」岳靈珊道:「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,告我也沒用,偏生這麼鬼聰明,去告了……告了……哼哼,還裝腔作勢,你難道真的不知道?」

  令狐沖心念一動,登時雪亮,卻愈增酸苦,道:「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,師父師娘知道了,因而責罰了林師弟,是不是?」心想:「只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,你便如此生我的氣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師兄弟比劍,一個失手,又不是故意傷人,爹爹卻偏袒六猴兒,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,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,不該學『有鳳來儀』這等招數,不許我再教他練劍。好了,是你贏啦!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……我再也不來理你,永遠永遠不睬你!」這「永遠永遠不睬你」七字,原是平時她和令狐沖鬧著玩時常說的言語,但以前說時,眼波流轉,口角含笑,哪有半分「不睬你」之意?這一次卻神色嚴峻,語氣中也充滿了當真割絕的決心。

  令狐沖踏上一步,道:「小師妹,我……」他本想說:「我確實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師娘告狀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我問心無愧,並沒做過此事,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憐?」說了一個「我」字,便沒接口說下去。

  岳靈珊道:「你怎樣?」

  令狐沖搖頭道:「我不怎麼樣!我只是想,就算師父師娘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,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,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?」

  岳靈珊臉上一紅,道:「我便是惱你,我便是惱你!你心中盡打壞主意,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,便能每天來陪你了。哼,我永遠永遠不睬你。」右足重重一蹬,下崖去了。

  這一次令狐沖不敢再伸手拉扯,滿腹氣苦,耳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。走到崖邊,向下望去,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邊轉過,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,不禁擔心:「我扯破了她的衣袖,她如去告知師父師娘,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,那……那……那便如何是好?這件事傳了出去,連一眾師弟師妹也都要瞧我不起了。我令狐沖還能做人麼?」隨即心想:「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。人家愛怎麼想,我管得著麼?」

  但想到她只是為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,竟如此惱恨自己,實不禁心中大為酸楚,初時還可自己寬慰譬解:「小師妹年輕好動,我既在崖上思過,沒人陪她說話解悶,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做個伴兒,其實又豈有他意?」但隨即又想:「我和她一同長大,情誼何等深重?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,可是親疏厚薄之際,竟能這般不同。」言念及此,卻又氣苦。

  這一晚,他從洞中走到崖邊,又從崖邊走到洞中,來來去去,不知走了幾千百次,次日又是如此,心中只是想著岳靈珊,對後洞石壁上的圖形,以及那晚突然出現的青袍人,盡皆置之腦後了。

  到得傍晚,卻是陸大有送飯上崖。他將飯菜放在石上,盛好了飯,說道:「大師哥,用飯。」令狐沖嗯了一聲,拿起碗筷扒了兩口,實是食不下嚥,向崖下望了一眼,緩緩放下了飯碗。陸大有道:「大師哥,你臉色不好,身子不舒服麼?」令狐沖搖頭道:「沒什麼。」陸大有道:「這草菇是我昨天去給你采的,你試試味道看。」令狐沖不忍拂他之意,挾了兩隻草菇來吃了,道:「很好。」其實草菇滋味雖鮮,他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?

  陸大有笑嘻嘻地道:「大師哥,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,師父師娘打從前兩天起,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。」令狐沖冷冷地道:「你鬥劍鬥不過林師弟,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,是不是?」陸大有跳了起來,道:「誰說我鬥他不過了?我……我是為……」說到這裏,立時住口。

  令狐沖早已明白,雖然林平之憑著一招「有鳳來儀」出其不意地傷了陸大有,但畢竟陸大有入門日久,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對手。他所以向師父師娘告狀,實則是為了自己。令狐沖突然心想:「原來一眾師弟師妹,心中都在可憐我,都知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了。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,這才設法幫我挽回。哼哼,大丈夫豈受人憐?」

  突然之間,他怒發如狂,拿起飯碗菜碗,一隻只地都投入了深谷之中,叫道:「誰要你多事?誰要你多事?」

  陸大有大吃一驚,他對大師哥素來敬重佩服,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惱怒,心下甚是慌亂,不住倒退,只道:「大師哥,大……師哥。」令狐沖將飯菜盡數拋落深谷,餘怒未息,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,不住投入深谷之中。陸大有道:「大師哥,是我不好,你……打我好了。」

  令狐沖手中正舉起一塊石頭,聽他這般說,轉過身來,厲聲道:「你有什麼不好?」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,囁嚅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不知道!」令狐沖一聲長歎,將手中石頭遠遠投了出去,走過去拉住陸大有雙手,溫言道:「六師弟,對不起,是我自己心中發悶,可跟你毫不相干。」

  陸大有松了口氣,道:「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。」令狐沖搖頭道:「不,不用了,我不想吃。」陸大有見大石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,不由得臉有憂色,說道:「大師哥,你昨天也沒吃飯?」令狐沖強笑一聲,道:「你不用管,這幾天我胃口不好。」

  陸大有不敢多說,次日還不到未牌時分,便即提飯上崖,心想:「今日弄到了一大壺好酒,又煮了兩味好菜,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。」上得崖來,卻見令狐沖睡在洞中石上,神色甚憔悴。他心中微驚,說道:「大師哥,你瞧這是什麼?」提起酒葫蘆晃了幾晃,拔開葫蘆上的塞子,登時滿洞都是酒香。

  令狐沖當即接過,一口氣喝了半壺,贊道:「這酒可不壞啊。」陸大有甚是高興,道:「我給你裝飯。」令狐沖道:「不,這幾天不想吃飯。」陸大有道:「只吃一碗吧。」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。令狐沖見他一番好心,只得道:「好,我喝完了酒再吃飯。」

  可是這一碗飯,令狐沖畢竟沒吃。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,見這碗飯仍滿滿地放在石上,令狐沖卻躺在地下睡著了。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,伸手摸他額頭,觸手火燙,竟是在發高燒,不禁擔心,低聲道:「大師哥,你病了麼?」令狐沖道:「酒,酒,給我酒!」陸大有雖帶了酒來,卻不敢給他,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邊。令狐沖坐起身來,將一大碗水喝幹了,叫道:「好酒,好酒!」仰天重重睡倒,兀自喃喃地叫道:「好酒,好酒!」

  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,甚是憂急,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,當即飛奔下崖,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。岳不群雖有嚴訓,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,不許門人上崖和令狐沖相見,眼下他既有病,上去探病,諒亦不算犯規。但眾門人仍不敢一同上崖,商量了大夥兒分日上崖探病,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。

  陸大有又去告知岳靈珊,她餘憤兀自未息,冷冷地道:「大師哥內功精湛,怎會有病?我才不上這個當呢。」

  令狐沖這場病來勢著實兇猛,接連四日四晚昏睡不醒。陸大有向岳靈珊苦苦哀求,請她上崖探視,差點便要跪在她面前。岳靈珊才知不假,也著急起來,和陸大有同上崖去,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,蓬蓬的鬍子生得滿臉,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模樣。岳靈珊心下歉仄,走到他身邊,柔聲道:「大師哥,我來探望你啦,你別再生氣了,好不好?」

  令狐沖神色漠然,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,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,似乎並不相識。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是我啊。你怎麼不睬我?」令狐沖仍呆呆地瞪視,過了良久,閉眼睡著了,直至陸大有和岳靈珊離去,他始終沒再醒來。

  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,這才漸漸痊可。這一個多月中,岳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。第二次上令狐沖神志已複,見到她時十分欣喜。第三次她再來探病時,令狐沖已可坐起身來,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心。

  但自這次探病之後,她卻又絕足不來。令狐沖自能起身行走之後,每日之中,倒有大半天是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,可是每次見到的,若非空山寂寂,便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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