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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治傷(10)


  令狐沖的傷處痛得倒也真厲害,若在平時,他決不承認,這時心生一計:「只有如此如此,方能逗她破涕為笑。」便皺起眉頭,大哼了幾聲。儀琳甚是惶急,道:「但願不……不再流血才好。」伸手摸他額頭,幸喜沒有發燒,過了一會,輕聲問道:「痛得好些了麼?」令狐沖道:「還是很痛。」

  儀琳愁眉苦臉,不知如何是好。令狐沖歎道:「唉,好痛!六……六師弟在這裏就好了。」儀琳道:「怎麼?他有止痛藥嗎?」令狐沖道:「是啊,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。以前我也受過傷,痛得十分厲害。六師弟最會說笑話,我聽得高興,就忘了傷處的疼痛。他要是在這裏就好了,哎唷……怎麼這樣痛……這樣痛……哎唷,哎唷!」

  儀琳為難之極,定逸師太門下,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念佛、坐功練劍,白雲庵中只怕一個月裏也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,要她說個笑話,那真是要命了,心想:「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裏,令狐師兄要聽笑話,只有我說給他聽了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一個笑話也不知道。」突然之間,靈機一動,想起一件事來,說道:「令狐師兄,笑話我是不會說,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,倒是很有趣的,叫做《百喻經》,你看過沒有?」

  令狐沖搖頭道:「沒有,我什麼書都不讀,更加不讀佛經。」儀琳臉上微微一紅,說道:「我真傻,問這等蠢話。你又不是佛門弟子,自然不會讀經書。」頓了一頓,繼續說道:「那部《百喻經》,是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,裏面有許多有趣的故事。」

  令狐沖忙道:「好啊,我最愛聽有趣的故事,你說幾個給我聽。」

  儀琳微微一笑,那《百喻經》中的無數故事,一個個在她腦海中流過,便道:「好,我說那個『以犁打破頭喻』。從前,有一個禿子,頭上一根頭髮也沒有,他是天生的禿頭。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為什麼爭吵起來。那種田人手中正拿著一張耕田的犁,便舉起犁來,打那禿子,打得他頭頂破損流血。可是那禿子只默然忍受,並不避開,反而發笑。旁人見了奇怪,問他為什麼不避,反而發笑。那禿子笑道:『這種田人是個傻子,見我頭上無毛,以為是塊石頭,於是用犁來撞石頭。我如逃避,豈不是叫他變得聰明了?』」

  她說到這裏,令狐沖大笑起來,贊道:「好故事!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,就算要給人打死,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。」

 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,心下甚喜,說道:「我再說個『醫與王女藥,令率長大喻』。從前,有一個國王,生了個公主。這國王很性急,見嬰兒幼小,盼她快些長大,便叫了御醫來,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主吃,令她立即長大。御醫奏道:『靈藥是有的,不過搜配各種藥材,再加煉製,很費功夫,現下我把公主請到家中,同時加緊製藥,請陛下不可催逼。』國王道:『很好,我不催你就是。』御醫便抱了公主回家,每天向國王稟報,靈藥正在採集制煉。過了十二年,御醫稟道:『靈藥制煉已就,今日已給公主服下。』於是帶領公主來到國王面前。國王見當年的小小嬰兒已長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,心中大喜,稱讚御醫醫道精良,一服靈藥,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,命左右賞賜金銀珠寶,不計其數。」

  令狐沖又是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說這國王性子急,其實一點也不性急,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嗎?要是我做那御醫哪,只須一天功夫,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、亭亭玉立、美麗非凡的妙齡公主。」

  儀琳睜大了眼睛,問道:「你用什麼法子?」令狐沖微笑道:「外搽天香斷續膠,內服白雲熊膽丸。」儀琳笑道:「那是治療金創之傷的藥物,怎能令人快高長大?」令狐沖道:「治不治得金創,我也不理,只須你肯挺身幫忙便是了。」儀琳笑道:「要我幫忙?」令狐沖道:「不錯,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後,請四個裁縫……」儀琳更是奇怪,問道:「請四個裁縫幹什麼?」

  令狐沖道:「趕制新衣服啊。我要他們度了你的身材,連夜趕制公主衣服一襲。第二日早晨,你穿了起來,頭戴玲瓏鳳冠,身穿百花錦衣,足登金繡珠履,這般儀態萬方、娉娉婷婷地走到金鑾殿上,三呼萬歲,躬身下拜,叫道:『父王在上,孩兒服了御醫令狐沖的靈丹妙藥之後,一夜之間,便長得這般高大了。』那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,心花怒放,哪裏還來問你真假。我這御醫令狐沖,自是重重有賞了。」

  儀琳不住口地格格嘻笑,直聽他說完,已笑得彎下了腰,伸不直身子,過了一會,才道:「你果然比那《百喻經》中的御醫聰明得多,只可惜我……我這麼醜怪,半點也不像公主。」令狐沖道:「倘若你醜怪,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。古往今來,公主成千成萬,卻哪有一個似你這般好看?」儀琳聽他直言稱讚自己,芳心竊喜,笑道:「這成千成萬的公主,你都見過了?」令狐沖道:「這個自然,我在夢中一個個都見過。」儀琳笑道:「你這人,怎麼做夢老是夢見公主!」令狐沖嘻嘻一笑,道:「日有所思……」但隨即想起,儀琳是個天真無邪的妙齡女尼,陪著自己說笑,已犯她師門戒律,怎可再跟她肆無忌憚地胡言亂語?言念及此,臉色登時一肅,假意打個呵欠。

  儀琳道:「啊,令狐師兄,你倦了,閉上眼睡一會兒。」令狐沖道:「好,你的笑話真靈,我傷口果然不痛了。」他要儀琳說笑話,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,此刻見她言笑晏晏,原意已遂,便緩緩閉上了眼睛。

  儀琳坐在他身旁,又在輕輕搖動樹枝,趕開蠅蚋。只聽得遠處山溪中傳來一陣陣蛙鳴,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,儀琳到這時實在倦得很了,只覺眼皮沉重,再也睜不開來,終於也迷迷糊糊地入了睡鄉。

  睡夢之中,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,走進一座輝煌的宮殿,旁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自己的手,依稀便是令狐沖,跟著足底生雲,兩個人輕飄飄地飛上半空,說不出的甜美歡暢。忽然間一個老尼橫眉怒目,仗劍趕來,卻是師父。儀琳吃了一驚,只聽得師父喝道:「小畜生,你不守清規戒律,居然大膽去做公主,又跟這浪子在一起廝混!」一把抓住她手臂,用力拉扯。霎時之間,眼前一片漆黑,令狐沖不見了,師父也不見了,自己在黑沉沉的烏雲中不住往下翻跌。儀琳嚇得大叫:「令狐師兄,令狐師兄!」只覺全身酸軟,手足無法動彈,半分掙扎不得。

  叫了幾聲,一驚而醒,卻是一夢,只見令狐沖睜大了雙眼,正瞧著自己。

  儀琳暈紅了雙頰,忸怩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令狐沖道:「你做了夢麼?」儀琳臉上又是一紅,道:「也不知是不是?」一瞥眼間,見令狐沖臉上神色十分古怪,似在強忍痛楚,忙道:「你……你傷口痛得厲害麼?」見令狐沖道:「還好!」但聲音發顫,過得片刻,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地滲了出來,疼痛之劇,不問可知。

  儀琳甚是惶急,只說:「那怎麼好?那怎麼好?」從懷中取出塊布帕,為他抹去額上汗珠,小指碰到他額頭時,猶似火炭。她曾聽師父說過,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後,倘若發燒,情勢十分兇險,情急之下,不由自主地念起經來:「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,受諸苦惱,聞是觀世音菩薩,一心稱名,觀世音菩薩實時觀其音聲,皆得解脫。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。設入大火,火不能燒,由是菩薩威神力故。若為大水所漂,稱其名號,即得淺處……」

  她念的是《妙法蓮華經觀世音普門品》,初時聲音發顫,念了一會,心神逐漸寧定。令狐沖聽儀琳語音清脆,越念越沖和安靜,顯是對經文的神通充滿了信心,只聽她繼續念道:「若複有人臨當被害,稱觀世音菩薩名者,彼所持刀杖,尋段段壞,而得解脫。若三千大千國土滿中夜叉羅刹,欲來惱人,聞其稱觀世音名者,是諸惡鬼,尚不能以惡眼視之,況複加害?設複有人,若有罪、若無罪,扭械枷鎖檢系其身,稱觀世音菩薩名者,皆憑斷壞,即得解脫……」

  令狐沖越聽越好笑,終於「嘿」的一聲笑了出來。儀琳奇道:「什……什麼好笑?」令狐沖道:「早知如此,又何必學什麼武功,如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害我,我……我只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,惡人的刀杖斷成一段一段,豈不是平安……平安大吉。」

  儀琳正色道:「令狐師兄,你休得褻瀆了菩薩,心念不誠,念經便無用處。」她繼續輕聲念道:「若惡獸圍繞,利牙爪可怖,念彼觀音力,疾走無邊方。蟒蛇及螟蠍,氣毒煙火然,念彼觀音力,尋聲自回去。雲雷鼓掣電,降雹澍大雨,念彼觀音力,應時得消散。眾生被困厄,無量苦遍身,觀音妙智力,能救世間苦……」

  令狐沖聽她念得虔誠,聲音雖低,卻顯是全心全意地在向觀世音菩薩求救,似乎整個心靈都在向菩薩呼喊哀懇,要菩薩顯大神通,解脫自己的苦難,好像在說:「觀世音菩薩,求求你免除令狐師兄身上痛楚,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。我變成畜生也好,身入地獄也好,只求菩薩解脫令狐師兄的災難……」到得後來,令狐沖已聽不到經文的意義,只聽到一句句祈求禱告的聲音,是這麼懇摯,這麼熱切。不知不覺,令狐沖眼中充滿了眼淚,他自幼沒了父母,師父師母雖待他恩重,畢竟他太過頑劣,總是責打多而慈愛少;師兄弟姊妹間,人人以他是大師兄,一向尊敬,不敢拂逆;靈珊師妹雖和他交好,但從來沒有對他如此關懷過;只有這個恒山派的儀琳師妹,竟這般寧願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自己身上,只是要他平安喜樂。

  令狐沖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湧,眼中望出來,這小尼姑似乎全身隱隱發出聖潔的光輝。

  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,在她眼前,似乎真有一個手持楊枝、遍灑甘露、救苦救難的白衣大士,每一句「南無觀世音菩薩」都是在向菩薩為令狐沖虔誠祈求。

  令狐沖心中既感激,又安慰,在那溫柔虔誠的念佛聲中入了睡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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