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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(6)


  段譽道:「二哥,我的佛法修為遠不如你。我說一段大乘經《維摩詰說說經》,請你指教:如來佛知道維摩詰生了病,派兒子羅睺羅去探病。羅睺羅說自己不配去,因為是釋迦牟尼的兒子,本該繼承做國王,但他捨棄王位而出家為僧,有人問他是什麼原因,他便講述出家的利益和功德。維摩詰認為他講得不對,因為在有為法的範圍中,可以分別有利無利,有功德無功德,但出家屬於無為法。《維摩詰說說經》中云:『時維摩詰來謂我言:「唯,羅睺羅,不應說出家功德之利。所以者何?無利無功德,是為出家。有為法者,可說有利有功德。夫出家者,為無為法。無為法中,無利無功德。羅睺羅,出家者,無彼無此,亦無中間……」』

  「二哥,維摩詰居士是不出家的大居士,他勤修佛道,比出家的舍利弗、大目犍連、須菩提、富樓那、摩訶迦旃延、阿那律、優波離、阿難、大迦葉等等所有如來佛的大弟子,對正法更加通達,如來佛也認為如此。這些大弟子個個對他十分佩服,羅睺羅說:『維摩詰言:然!汝等便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,是即出家,是即具足。』」

  虛竹沉思片刻,說道:「三弟說得對,只要心存佛教,向慕正法,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,『是即出家,是即具足』!學習佛法,須當圓融。拘泥不化,乃我天性中的大病!」說著滿臉喜容,向段譽拜倒。段譽忙跪下還禮。

  菊劍拍手笑道:「哈哈,我們的皇上哥哥,比小和尚還更加老和尚。」李清露向她白了一眼,斥道:「不可胡說!」菊劍與梅蘭竹三劍一齊伸伸舌頭,不敢說了。

  當下李清露和蕭峰、段譽告別,登車退回,與靈鷲宮九天九部諸女相聚。曉蕾與四劍在車子旁護送。

  這一日過了蔚州靈丘,埋鍋造飯。范驊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,扼守險要的所在,斷橋阻路,以延緩遼兵的追擊。

  到第三日上,忽見東邊狼煙沖天而起,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。群雄都心頭一凜,有些少年豪傑便欲回頭,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,卻為玄渡、范驊等喝住。

  這日晚間,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。睡到午夜,忽然有人大聲驚呼。群豪一驚而醒,只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,蕭峰和范驊對瞧一眼,心下均隱隱感到不吉。范驊低聲問道:「蕭大王,你瞧是不是遼軍繞道前來夾攻?」蕭峰點了點頭。范驊道:「這一場大火,不知燒了多少民居,唉!」蕭峰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,卻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個敗仗,心下不忿,一口怒氣,全發洩在無辜百姓身上,這一路領軍西來,定是見人殺人,見屋燒屋。

  大火直燒到天明,兀自未熄,到得下午,只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。烈日下不見火焰,濃煙卻直沖霄漢。

  玄渡本來領人在前,見到南邊燒起了大火,靶馬候在道旁,等蕭峰來到,問道:「喬幫主,遼軍分三路來攻,你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?我已派人不斷向雁門關報訊,但關上統帥懦弱,兵威不振,只怕難抗契丹的鐵騎。」蕭峰無言以對。玄渡又道:「看來女真人倒能對付得了遼兵,將來大宋如和女真人聯手,南北夾攻,或許能令契丹鐵騎不敢南下。」

  蕭峰知他之意,是要自己設法和女真人聯繫,但想自己實是契丹人,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本國,突然問道:「玄渡大師,我爹爹在寶刹可好?」玄渡一怔,道:「令尊皈依三寶,在少林後院清修,咱們這次到南京來,也沒知會令尊,以免激動他的塵心。」蕭峰道:「我真想見見爹爹,問他一句話。」玄渡嗯的一聲。

  蕭峰道:「我想請問他老人家: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,他卻怎生處置?」玄渡道:「那自是奮起殺敵,護寺護法,更有何疑?」蕭峰道:「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,如何要他為了漢人,去殺契丹人?」玄渡沉吟道:「棄暗投明,可敬可佩!」

  蕭峰道:「大師是漢人,只道漢為明,契丹為暗。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,大宋為暗。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,為鮮卑人所脅迫,東逃西竄,苦不堪言。大唐之時,你們漢人武功極盛,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,擄了我契丹多少婦女,現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,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。如此殺來殺去,不知何日方了?」

  玄渡默然,隔了半晌,念道:「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。」

  段譽策馬走近,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,喟然吟道:「烽火燃不息,征戰無已時。野戰格鬥死,敗馬號鳴向天悲。鳥鳶啄人腸,銜飛上掛枯枝樹。士卒塗草莽,將軍空爾為。乃知兵者是兇器,聖人不得已而用之。」蕭峰贊道:「『乃知兵者是兇器,聖人不得已而用之。』賢弟,你作得好詩。」段譽道:「這不是我作的,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。」

  蕭峰道:「我在此地之時,常聽族人唱一首歌。」當即高聲而唱:「亡我祁連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亡我焉支山,使我婦女無顏色。」他中氣充沛,歌聲遠遠傳了出去,但歌中充滿了哀傷淒涼之意。

  段譽點頭道:「這是匈奴人的歌,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,搶奪了大片地方,匈奴人慘傷困苦,想不到這歌直傳到今日。」蕭峰道:「我契丹祖先,當年和匈奴乃是同族,和當時匈奴人一般苦楚。」

  玄渡歎了口氣,說道:「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,以慈悲為懷,那時才不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。」蕭峰道:「可不知何年何月,才有這等太平世界。」

  一行人續向西行,這一日過了代州的繁畤,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,晝夜不息,遼軍一路燒殺而來。群雄心下均感憤怒,不住叫駡,要和遼軍決一死戰。

  范驊道:「遼軍越追越近,咱們終將退無可退,依兄弟之見,咱們不如四下分散,叫遼軍不知向哪裏去追才是。」

  吳長風大聲道:「那不是認輸了嗎?范司馬,你別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威風,勝也好,敗也好,咱們總得與遼狗拚個你死我活。」

  正說之間,突然颼的一聲,一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來,一名丐幫弟子中箭倒地。跟著山後一隊遼兵大聲呐喊,撲了出來。原來這隊遼兵從間道來攻,越過了斷後的群豪。這一支突襲的遼軍約有五百餘人。吳長風大叫:「殺啊!」當先沖去。群豪跟著衝殺,奮勇爭先。群豪人數既較這小隊遼軍為多,武藝又遠為高強,砍瓜切菜般圍攻遼兵,只小半個時辰,將五百餘名遼兵殺得乾乾淨淨。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嶺逃走,也都給中原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,追上去一一殺死。

  群豪打了個勝仗,歡呼呐喊,人心大振。范驊卻悄悄對玄渡、虛竹、段譽等人說道:「咱們所殲的只是遼軍一小隊,這一仗既接上了,第二批遼軍跟著便來。咱們快向西退!」

  話聲未了,只聽得東邊轟隆隆、轟隆隆之聲大作。群豪一齊轉頭向東望去,但見塵土飛起,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,霎時之間,群豪面面相覷,默不作聲。但聽得轟隆隆、轟隆隆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,顯是大隊遼軍奔馳而來,從聲音中聽來不知有多少萬人馬。江湖上的兇殺鬥毆,群豪見得多了,但如此大軍馳驅卻是聞所未聞,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,這一次遼軍的規模又不知大了多少倍。各人雖都是膽氣豪壯之輩,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為之變色的軍威,卻也忍不住心驚肉跳,滿手冷汗。

  范驊叫道:「眾位兄弟,敵人勢大,枉死無益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咱們今日暫且避讓,日後再行反擊。」群豪紛紛上馬,向西急馳,但聽得那轟隆隆的聲音,在身後老是響個不停。

  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,見離雁門關漸近。群豪催騎疾行,知道只要一進關門,扼險而守,敵軍雖眾,破關卻不容易。一路上馬匹紛紛倒斃,有的展開輕功步行,有的便兩人一騎。行到天明,離雁門關已不過十餘里地,眾人都放下了心,下馬牽韁,緩緩而行,好讓牲口回力。但身後轟隆隆、轟隆隆的萬馬奔騰之聲,卻也更加響了。

  蕭峰下嶺到山側,猛然間看到一塊大岩,心中一凜:「當年玄慈方丈、汪幫主等率領中原豪傑,伏擊我爹爹,殺死了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,便是在此。」側頭只見一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,正是玄慈將蕭遠山所留字跡削去之處。

  蕭峰緩緩回頭,見到石壁旁一株花樹,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朱當年躲在樹後的聲音:「喬大爺,你再打下去,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。」他一呆,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,清清楚楚地在他腦海中響起:「我在這裏已等了你五日五夜,我只怕你不能來。你……你果然來了,謝謝老天爺保祜,你終於安然無恙。」

  蕭峰熱淚盈眶,走近摩挲樹幹,那樹比之當日與阿朱相會時已高了不少。一時間傷心欲絕,渾忘了身外之事。

  忽聽得阿紫叫道:「姊夫,快退!快退!」阿紫奔近身來,拉住蕭峰衣袖。

  蕭峰抬頭遠遠望去,只見東面、北面、南面三方,遼軍長矛的矛頭猶如樹林般刺向天空,竟然已經合圍。蕭峰點了點頭,道:「好,咱們退入雁門關再說。」

  這時群豪都已聚在雁門關前。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,關門卻兀自緊閉。一名宋軍軍官站在關門城頭,朗聲說道:「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:爾等既是中原百姓,原可入關,但不知是不是勾結遼軍的奸細,因此各人拋下軍器,待我軍一一搜檢。身上如不藏軍器者,張將軍開恩,放爾等入關。」

  此言一出,群豪登時大嘩。有的說:「我等千里奔馳,奮力抵抗遼兵,怎可懷疑我等是奸細?」有的道:「我們攜帶軍器是為了助將軍抗遼,倘若失去趁手兵器,如何對遼軍打仗?」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駡:「他媽的,不放我們進關麼?大夥兒攻進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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