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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九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(6)


  蕭峰聽她話中大有幽怨之意,不由得怦然心驚,想起她當年發射毒針暗算自己,便是為要自己長陪在她身邊,說道:「阿紫,你年紀小,就只頑皮淘氣,不懂大人的事……」阿紫搶著道:「什麼大人小孩的,我早就不是小孩啦。你答應姊姊照顧我,你……你只照顧我有飯吃,有衣穿,可是……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的心事了?你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什麼。」蕭峰越聽越驚,不敢接口。

  阿紫轉背了身子,續道:「那時候我眼睛瞎了,知道你決不會喜歡我,我也不來跟你親近。現下我眼睛好了,你仍不來睬我。我……我什麼地方不及阿朱了?相貌沒她好看麼?人沒她聰明麼?只不過她已死了,你就時時刻刻惦念著她。我……我恨不得那日就給你一掌打死了,你也就會像想念阿朱一般地念著我……」說到傷心處,突然轉身,撲在蕭峰懷裏,縱聲大哭。蕭峰手足無措,不知說什麼才好。

  阿紫嗚咽一陣,又道:「我怎麼是小孩子?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,我見到你打死我姊姊,哭得這麼傷心,我就非常非常喜歡你。我心中說:『你不用這麼難受。你沒了阿朱,還有個阿紫呢。我也會像阿朱這樣,真心真意地待你好。』我打定了主意,我一輩子要跟著你。可是你又偏偏不許,我心中便說:『好吧,你不許我跟著你,那麼我便將你弄得殘廢了,由我擺佈,叫你一輩子跟著我。』」

  蕭峰搖了搖頭,說道:「這些舊事,那也不用提了。」

  阿紫叫道:「怎麼是舊事?在我心裏,就永遠和今天的事一樣新鮮。我又不是沒跟你說過,你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。」

  蕭峰輕輕撫摩阿紫秀髮,低聲道:「阿紫,我年紀大了你一倍,只能像叔叔、哥哥這般照顧你。我這一生只喜歡過一個女子,那就是你姊姊。永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代替阿朱,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哪一個女子。皇上賜給我一百多名美女,今天又賜了許多,我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。我關懷你,全是為了阿朱。」

  阿紫又氣又惱,突然伸出手來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記巴掌。蕭峰若要閃避,這一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?然見阿紫氣得臉色慘白,全身發顫,目光中流露出異常淒苦神色,看了好生難受,不忍避開她這一掌。

  阿紫一掌打過,好生後悔,抓住蕭峰手掌,拍向自己臉頰,叫道:「姊夫,是我不好,你……你打還我,打還我!」

  蕭峰道:「這不是孩子氣麼?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,用不著這麼傷心!你的眼色為什麼這樣悲傷?姊夫是個粗魯漢子,你老是陪伴著我,叫你心裏不痛快!」

  阿紫道:「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,是不是?唉,都是那醜八怪累了我。」蕭峰問道:「什麼那醜八怪累了你?」阿紫道:「我這對眼睛,是那個醜八怪、鐵頭人給我的。」蕭峰一時未能明白,問道:「醜八怪?鐵頭人?」

  阿紫道:「那個丐幫幫主莊聚賢,你道是誰?說出來當真叫人笑破了肚皮,竟便是那個給我套了一個鐵面具的遊坦之。就是那聚賢莊二莊主游駒的兒子,曾用石灰撒過你眼睛的。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學來了一些古怪武功,一直跟在我身旁,拼命討我歡心。我可給他騙得苦了。那時我眼睛瞎了,又沒旁人依靠,只好莊大哥長、莊大哥短地叫他。現下想來,真羞愧得要命。」

  蕭峰奇道:「原來那丐幫的莊幫主,便是受你作弄的鐵醜,難怪他臉上傷痕累累,想是揭去鐵套時弄傷了臉皮。這鐵醜便是遊坦之嗎?唉,你可真也太胡鬧了,欺侮得人家這個樣子。這人不念舊惡,好好待你,也算難得。」

  阿紫冷笑道:「哼,什麼難得?他哪裏安好心了?只想哄得我嫁了給他。」

  蕭峰想起當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,遊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,依稀確是孕育深情,只當時沒加留心,便道:「你得知真相,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?挖了他眼睛?」阿紫搖頭道:「不是,我沒殺他,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。」蕭峰更加不懂了,問道:「他為什麼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你?」

  阿紫道:「這人傻裏傻氣的。我和他到了縹緲峰靈鷲宮裏,尋到了你的把弟虛竹子,請他給我治眼。虛竹子找了醫書來看了半天,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上才成。靈鷲宮中個個是虛竹子的下屬,我既求他換眼,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。我叫遊坦之到山下去擄個人來。這傢伙卻哭了起來,說道我治好眼睛,看到了他真面目,便不會再理他了。我說不會不理他,他總不信。哪知他竟拿了尖刀,去找虛竹子,願意把自己眼睛換給我。虛竹子說什麼不答允。那鐵頭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、臉上劃了幾刀,說道虛竹子倘若不肯,他立即自殺。虛竹子無奈,只好將他眼睛給我換上。」

  她這般輕描淡寫地說來,似是一件稀鬆尋常之事,但蕭峰聽入耳中,只覺其中的可畏可怖,較之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兇殺鬥毆,尤有過之。他雙手發顫,啪的一聲,擲去了手中酒袋,說道:「阿紫,是遊坦之甘心情願地將眼睛換了給你?」阿紫道:「是啊。」蕭峰道:「你……你這人真鐵石心腸,人家將眼睛給你,你便受了?」

  阿紫聽他語氣嚴峻,雙眼一眨一眨的,又要哭了出來,突然道:「姊夫,你眼睛倘若盲了,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。」

  蕭峰聽她這兩句話說得情辭懇摯,確非虛言,不由得感動,柔聲道:「這位遊君對你如此情深一往,你在福中不知福,除他之外,世上哪裏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?他現下在何處?」

  阿紫道:「多半還是在靈鷲宮,他沒了眼睛,這險峻之極的縹緲峰如何下來?」

  蕭峰道:「啊,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。」阿紫道:「不成的,那小和尚……不,虛竹子說道,我的眼睛只是給丁春秋毒壞了眼膜,筋脈未斷,因此能換。鐵醜的眼睛挖出時,筋脈都斷,不能再換。」蕭峰道:「你快去陪他,從此不離開他。」阿紫搖頭道:「我不去,我只跟著你,那個人醜得像妖怪,我多瞧一眼便作嘔,怎能陪他?」蕭峰怒道:「人家面貌雖醜,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!我不要你陪,不要再見你!」阿紫頓足哭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,兩名衛士齊聲說道:「聖旨到!」跟著廳門打開。蕭峰和阿紫一齊轉身,只見一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。

  遼國朝廷禮儀,遠不如宋朝的繁複,臣子見到皇帝使者,只肅立聽旨便是,用不著什麼換朝服,擺香案,跪下接旨。那使者朗聲說道:「皇上宣平南公主見駕。」

  阿紫道:「是!」拭了眼淚,跟著那使者去了。

 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,心想:「這遊坦之對她鍾情之深,當真古今少有。只因阿紫情竇初開之時,恰和我朝夕相處,她重傷之際,我又不避男女之嫌,盡心照料,以致惹得她對我生出一片滿是孩子氣的癡心。我務須叫她回到遊君身邊。人家如此待她,她如背棄這雙眼已盲之人,老天爺也是不容。」耳聽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腳步聲慢慢遠去,終於不再聽聞,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。

  「皇上叫阿紫去幹什麼?定是要她勸我聽命伐宋。我如堅不奉詔,國法何存?适才在南郊爭執,皇上手按刀柄,已啟殺機,想他是顧念君臣之情、兄弟之義,這才強自克制。可是我如奉命伐宋,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宋人,於心卻又何忍?爹爹一生以宋遼和好為志,他此刻在少林寺出家,若聽到我率軍南下,定然衷心不喜。唉,我抗拒君命乃不忠,不顧金蘭之情是不義,但若南下攻戰,殘殺百姓是不仁,違父之志是不孝。忠孝難全,仁義無法兼顧,卻又如何是好?罷,罷,罷!這南院大王不能做了,我掛印封庫,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,卻又到哪裏去?莽莽乾坤,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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