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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斷(8)


  風波惡扳開那老丐手指,取餅黃紙,見紙上用朱筆寫著許多繁難複雜的外國文字,文末還蓋著一個大章。公冶乾頗識諸國文字,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說道:「果然是西夏國王招駙馬的榜文。文中言道:西夏國銀川公主年將及笄,國王要征選一位文武雙全、俊雅英偉的未婚男子為駙馬,定于明年三月清明節起選拔。不論何國人士,只要是天下一等一人才者,於該日之前投文晉謁,國王皆予優容接見。即令不中駙馬之選,亦當量才錄用,授以官爵,更次一等者賞以金銀……」

  公冶乾還未說完,風波惡已大笑起來,說道:「這位丐幫仁兄當真好笑,他巴巴地從西夏取了這榜文來,難道要他幫中哪一個長老去應聘,做西夏國的駙馬爺麼?」

  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!四弟有所不知,丐幫中那幾個長老固然既老且醜,但幫中少年弟子,自也有不少文武雙全、英俊聰明之輩。要是哪一個丐幫弟子當上了西夏國的駙馬,丐幫那還不飛黃騰達麼?」

  鄧百川皺眉道:「素聞丐幫好漢不求功名富貴,何以這易大彪卻如此利欲薰心?」公冶乾道:「大哥,這人說道:『此事非同小可,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。』又說瞧在天下蒼生什麼的,他未必是為了求丐幫的功名富貴。」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,非也!」

  公冶乾道:「三弟又有什麼高見?」包不同道:「二哥,你問我『又』有什麼高見,這個『又』字,乃是說我已經表露過高見了。但我並沒說過什麼高見,可知你實在不信我會有什麼高見。你問我又有什麼高見,真正含意,不過是說:『包老三又有什麼胡說八道了?』是也不是?」風波惡雖愛和人打架,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。包不同愛和人爭辯,卻不問親疏尊卑,一言不合,便爭個沒了沒完。公冶乾自是深知他脾氣,微微一笑,說道:「三弟已往說過不少高見,我這個『又』字,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見。」

  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,非也!我瞧你說話之時嘴角含笑,其意不誠……」他還待再說,鄧百川打斷了他話頭,道:「三弟,這易大彪拿了這張西夏國招駙馬的榜文回來,如此鄭重拜託,請我們交到丐幫長老手中,以你之見,他有什麼用意?」包不同道:「這個,我又不是易大彪,怎知他有什麼用意?」

  慕容複眼光轉向公冶乾,徵詢他的意見。

  公冶乾微笑道:「我的想法,和三弟大大不同。」他明知不論自己說什麼話,包不同一定反對,不如將話說在頭裏。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!這一次你可猜錯了,我的想法恰巧跟你一模一樣,全沒差別。」公冶乾笑道:「這可妙之極矣!」

  慕容複道:「二哥,到底你以為如何?」公冶乾道:「當今之世,大遼、大宋、吐蕃、西夏、大理五國並峙,除了大理一國僻處南疆,與世無爭之外,其餘四國,都有混一宇內、併吞天下之志……」

  包不同道:「二哥,你說錯了。我大燕雖無疆土,但公子爺時時刻刻以興複為念,焉知我大燕日後不能重振祖宗雄風,中興複國?」

  慕容複、鄧百川、公冶乾、風波惡一齊肅立,容色莊重,齊聲道:「複國之志,無時或忘!」五人或拔腰刀,或提長劍,將兵刃舉在胸前。

  慕容複的祖宗慕容氏,乃鮮卑族人。當年五胡亂華之世,鮮卑慕容氏入侵中原,大振威風,曾建立前燕、後燕、南燕、西燕等好幾個朝代。其後慕容氏為北魏所滅,子孫四散,但祖傳孫、父傳子,世世代代,始終存著中興複國的念頭。中經隋唐各朝,慕容氏日漸衰微,「重建大燕」的雄圖壯志雖仍承襲不替,卻眼看越來越渺茫了。

  到了五代末年,慕容氏中出了一位大將慕容彥超,威鎮四方,他族中更有一位武學奇才慕容龍城,創出「鬥轉星移」的高妙武功,當世無敵,名揚天下。他不忘祖宗遺訓,糾合好漢,意圖複國,但天下分久必合,趙匡胤建立大宋,四海清平,人心思治,慕容龍城武功雖強,終於無所建樹,鬱鬱而終。

  數代後傳到慕容複的父親慕容博手中,慕容龍城的武功和雄心,也盡數移在慕容博身上。大燕圖謀複國,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,作亂造反,是以慕容博雖暗中糾集人眾,聚財聚糧,卻半點不露風聲。慕容氏心懷大志,與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為大大不同,在尋常武人看來,自是極不順眼,再加上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的名頭流傳,漸漸地竟致眾惡所歸。

  鮮卑人來自北國,雄武驃悍,慕容氏為避風頭,遷到了江南蘇州水鄉,那向來是文雅柔弱之區,以免引人注目。鄧百川等乃是漢人,數代以來均為慕容氏的家臣,便也一直以興複大燕為志。

  其時曠野之中,四顧無人,各人情不自禁,拔劍而起,慷慨激昂地道出胸中意向。

  王語嫣卻緩緩地轉過了身去,慢慢走開,遠離眾人。她母親向來反對慕容氏作亂造反的圖謀,認為稱王稱帝,只是慕容氏數百年來的癡心妄想,複國無望,滅族有份。再加兩家雖屬至親,王夫人與慕容夫人卻因言語失和,嫌隙頗深。是以王夫人近年來不許慕容複上門,自行隱居在菱湖深處,不願與慕容家有糾葛來往。

  公冶乾向王語嫣的背影瞧了一眼,說道:「遼宋兩國連年交兵,大遼雖占上風,但要滅卻宋國,卻也萬萬不能。西夏、吐蕃雄居西陲,這兩國各擁精兵數十萬,不論是西夏還是吐蕃,助遼則大宋岌岌可危,助宋則大遼禍亡無日。」

  風波惡大聲道:「二哥此言有理。丐幫對宋朝向來忠心,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,似是盼望大宋有什麼少年英雄,去應西夏駙馬之征。倘若宋夏聯姻,那就天下無敵了。」

  公冶乾點了點頭,道:「當真天下無敵,也未必盡然,不過大宋人口眾多,財糧豐足,西夏兵馬精強,驍勇善戰,這兩國一聯兵,大遼、吐蕃皆非其敵,小小的大理自更加不在話下。據我推測,宋夏聯兵之後,第一步是併吞大理,第二步才進兵遼國。」

  鄧百川道:「易大彪的如意算盤,只怕當真如此,但宋夏聯婚,未必能如此順利。遼國、吐蕃、大理各國得知訊息,必定設法破壞。」公冶乾道:「不但設法破壞,而且各國均想娶了這位西夏公主。」

  鄧百川道:「不知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醜,是性情和順,還是驕縱橫蠻。」包不同哈哈一笑,說道:「大哥何以如此掛懷,難道你想去西夏應徵,弄個駙馬爺來做做嗎?」鄧百川笑道:「倘若你鄧大哥年輕二十歲,武功高上十倍,人品俊上百倍,我即刻便飛往西夏去了。」隨即正色道:「我大燕複國,圖謀了數百年,始終是鏡花水月,難以成功。歸根結底,畢竟在於少了個強而有力的外援。倘若西夏是我大燕慕容氏的姻親,慕容氏在中原一舉義旗,西夏援兵即發,大事還有不成麼?」

  公冶乾道:「正是。當年春秋之季,秦晉兩國世為婚姻,晉公子重耳失國,出亡于外,秦穆公發兵納之于晉,卒成晉文公一代霸業。」

  包不同本來事事要強詞奪理地辯駁一番,但此刻聽了鄧百川和公冶乾的話,居然連連點頭,說道:「不錯!只要此事有助於我大燕中興複國,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,是好是壞,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,就算她是一口老母豬,包老三硬起頭皮,這也娶了。」

  眾人哈哈一笑,眼光都望到了慕容複臉上。

  慕容複心中雪亮,四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應駙馬之選。說到容貌人品,文才武功,當世恐怕也真沒哪個青年男子能勝過自己。自己去西夏求親,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。但若西夏國國王講究家世門第,自己雖是大燕的王孫貴裔,畢竟衰敗已久,在大宋只不過是一介布衣,如大宋、大理、大遼、吐蕃四國各派王子公侯前去求親,自己這沒半點爵祿的白丁便萬萬比不上人家了。他思念及此,向那張榜文望了一眼。

  公冶乾跟隨他日久,很能猜測他心意,說道:「榜文上說得明白,應選者不論爵位門第,但論人品本事。既成駙馬,爵位門第隨之而至,但人品本事,卻非帝王的一紙聖旨所能頒賜。公子爺,慕容氏數百年來的雄心,要……要落在你身上了……」他說到後來,心神激蕩,聲音也發顫了。

  包不同道:「公子爺做晉文公,咱四兄弟便是狐毛、狐偃、介子推……」忽然想到介子推後來為晉文公放火燒死,此事不祥,便即一笑住口。

  慕容複臉色蒼白,手指微微發抖。他也知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,自來公主徵婚,總是由國君命大臣為媒,選擇功臣或世家的子弟封為駙馬,決無如此張榜佈告天下地公開擇婿。他不由自主向王語嫣的背影望去,只見她站在一株柳樹下,右手拉著一根垂下來的柳條,眼望河水,衣衫單薄,楚楚可憐。

  慕容複自然深知表妹自幼便對自己鍾情,雖然舅母與自己父母不睦,多方阻她與自己相見,但她以一個身無武功的嬌弱少女,竟毅然出走,流浪江湖,前來尋找自己,這番情意,委實世上少有。慕容複四方奔走,一心以中興複國為念,連武功的修為也不能專心,於兒女之情更看得極淡。但表妹美貌賢淑,熟識武學,對自己如此深情款款,豈能無動於衷?這時突然要舍她而去,另行去向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公主求婚,他雖覺理所當然,卻於心不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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