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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九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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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壁上天山六陽掌之後的武功招數,虛竹就沒學過。他按著圖中所示,運起真氣,只學得數招,身子便輕飄飄地淩虛欲起,但似乎什麼地方差了一點,以致沒法離地。 正當凝神運息、萬慮俱絕之時,忽聽得「啊、啊」兩聲驚呼。虛竹一驚回頭,但見蘭劍、竹劍二姝身形晃動,跟著摔倒。梅菊二姝手扶石壁,臉色大變,搖搖欲墜。虛竹忙將蘭竹二姝扶起,驚道:「怎麼啦?」梅劍道:「主……主人,我們功力低微,不能看這裏的……這裏的圖形……我……我們在外面伺候。」四姝扶著石壁,慢慢走出石室。 虛竹呆了一陣,跟著走出,見四姝在甬道中盤膝而坐,正自用功,身子顫抖,臉現痛苦神色。虛竹知她們已受頗重內傷,當即使出天山六陽掌,在每人背心穴道上輕拍幾下。一股陽和渾厚的力道透入各人體內,四姝臉色登時平和,不久各人先後睜眼,叫道:「多謝主人耗費功力,為婢子治傷。」翻身拜倒,叩謝恩德。虛竹忙伸手相扶,道:「那……那是怎麼回事?怎麼好端端地會受傷昏暈?」 梅劍歎了口氣,說道:「主人,當年姥姥要我們到四十歲之後,才能每年到這石室中來看圖一日,原來大有深意。圖譜上的武功太深奧,婢子們不自量力,照著『甲一』圖中所示一練,內心不足,立時便走入了經脈岔道。若不是主人解救,我四姊妹只怕便永遠癱瘓了。」蘭劍道:「姥姥對我們期許很切,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歲後,便能習練這上乘武功,可是……可是婢子們資質庸劣,便算再練二十三年,也未必敢再進這石室。」 虛竹道:「原來如此,那卻是我的不是了,我不該要你們進去。」四劍又拜伏請罪,齊道:「主人何出此言?那是主人的恩德,全怪婢子們狂妄胡為。」 菊劍道:「主人功力深厚,練這些高深武學卻大大有益。姥姥在石室之中,往往經月不出,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圖譜。」梅劍又道:「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那些奴才們逼問鈞天部的姊妹們,要知道姥姥藏寶的所在。諸位姊姊寧死不屈。我四姊妹本想將他們引進地道,發動機關,將他們盡數聚殲其中,但恐這些奴才中有破解機關的能手,倘若進了石室,見到石壁圖解,那就遺禍無窮。早知如此,讓他們進來反倒好了。」 虛竹點頭道:「確實如此,這些圖解若讓功力不足之人見到了,那比任何毒藥利器更有禍害,幸虧他們沒進來。」蘭劍微笑道:「主人真好心,依我說啊,要是讓他們一個個練功而死,那才好看呢。」 虛竹道:「我練了幾招,只覺精神勃勃,內力充沛,正好去給他們拔除一些生死符。你們上去睡一睡,休息一會。」五人從地道中出來,虛竹回入大廳,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。 此後虛竹每日為群豪拔除生死符,一感精神疲乏,便到石室中去修習上乘武功。四姝在石室外相候,再也不敢踏進一步。虛竹每日亦抽暇指點四姝及九部諸女的武功。 如此直花了二十余天時光,才將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乾淨,而虛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圖譜,內力武功同時俱進,比之初上縹緲峰時已大有長進。 群豪當日臣服于童姥,乃遭強行收服,身上給種了生死符,為其所制,不得不然,此時靈鷲宮易主,虛竹以誠相待,以禮相敬,又解除了各人身上苦痛難當的毒害,群豪雖都是桀傲不馴的人物,卻也感恩懷德,心悅誠服,誓死效忠,一一拜謝而去。 待得各洞主、各島主分別下山,峰上只剩下虛竹一個男子。他暗自尋思:「我自幼便是孤兒,全仗寺中師父們撫養成人,倘若從此不回少林,太也忘恩負義。我須得回到寺中,向方丈和師父領罪,才合道理。」當下向四姝及九部諸女說明原由,即日便要下山,靈鷲宮中一應事務,吩咐由九部之首的余婆、石嫂、符敏儀等人會商處理。 四姝意欲跟隨服侍,虛竹道:「我回去少林,重做和尚。和尚有婢女相隨服侍,天下焉有是理?」說之再三,四姝總不肯信。虛竹拿起剃刀,將頭髮剃個清光,四姝無奈,只得與九部諸女一齊送到山下,灑淚而別。 虛竹換上了舊僧衣,邁開大步,東去嵩山。以他的性情,路上自不會去招惹旁人,而他這般一個衣衫敝舊的青年和尚,盜賊歹人也決不會來打他的主意。一路無話,太太平平地回到了少林寺。 他重見少林寺屋頂的黃瓦,心下不禁又感慨,又慚愧,一別數月,自己幹了不少違反清規戒律之事,殺戒、淫戒、葷戒、酒戒,不可赦免的「波羅夷大戒」無一不犯,不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,許自己再回寺門。 他心下惴惴,進了山門後,便去拜見親傳師父慧輪。慧輪見他回來,又驚又喜,問道:「方丈差你出寺下書,怎麼到今天才回?」 虛竹俯伏在地,痛悔無已,放聲大哭,說道:「師父,弟子……弟子真是該死,下山之後,把持不定,將師父……師父平素的教誨,都……都不遵守了。」慧輪臉上變色,問道:「怎……怎麼?你沾了葷腥麼?」虛竹道:「是,還不只沾了葷腥而已。」慧輪罵道:「該死,該死!你……喝了酒麼?」虛竹道:「弟子不但喝酒,還喝得爛醉如泥。」慧輪歎了口氣,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下,道:「我看你從小忠厚老實,怎麼一到外面花花世界,便竟墮落如此,咳咳……」虛竹見師父傷心,更加惶恐,道:「師父在上,弟子所犯戒律,更有勝於這些的,還……還犯了……」還沒說到犯了殺戒、淫戒,突然間鐘聲當當響起,每兩下短聲,便略一間斷,乃召集慧字輩諸僧的訊號。 慧輪起身擦了擦眼淚,說道:「你犯戒太多,我也沒法回護於你。你……你……自行到戒律院去領罪吧!這一下連我也有大大的不是。唉,這……」說著匆匆奔出。 虛竹來到戒律院前,躬身稟道:「弟子虛竹,違犯佛門戒律,恭懇掌律長老賜罰。」他說了兩遍,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,冷冷地道:「首座和掌律師叔有事,沒空來聽你的,你跪在這裏等著吧!」虛竹道:「是!」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,竟沒人過來理他。幸好虛竹內功深厚,雖不飲不食地跪了大半天,仍渾若無事,沒絲毫疲累。 耳聽得暮鼓響起,寺中晚課之時已屆,虛竹低聲念經懺悔過失。那中年僧人走過來,說道:「虛竹,這幾天寺中正有大事,長老們沒空來處理你的事。我瞧你長跪念經,還真有虔誠悔悟之意。這樣吧,你先到菜園子去挑糞澆菜,靜候吩咐。等長老們空了之後,再叫你來問明實況,按情節輕重處罰。」虛竹恭恭敬敬地道:「是,多謝慈悲。」合十行禮,這才站起,心想:「不將我立即逐出寺門,看來事情還有指望。」心下甚慰。 他走到菜園子中,向管菜園的僧人道:「師兄,小僧虛竹犯了本門戒律,戒律院的師叔罰我來挑糞澆菜。」 那僧人名叫緣根,並非從少林寺出家,因此不依「玄慧虛空」字輩排行。他資質平庸,既不能領會禪義,練武也沒什麼長進,平素最喜多管瑣碎事務。這菜園子有兩百來畝地,三四十名長工,他統率人眾,倒也威風凜凜,遇到有僧人從戒律院裏罰到菜園來做工,更是他大逞威風的時候。他一聽虛竹之言,心下甚喜,問道:「你犯了什麼戒?」虛竹道:「犯戒甚多,一言難盡。」緣根怒道:「什麼一言難盡,兩言難盡?我叫你老老實實,給我說個明白。莫說你是個沒職司的小和尚,便是達摩院、羅漢堂的首座犯了戒,只要是罰到菜園子來,我一般要問個明白,誰敢不答?我瞧你啊,臉上紅紅白白,定是偷吃葷腥,是也不是?」 虛竹道:「正是。」緣根道:「哼,你瞧,我一猜便著。說不定私下還偷喝酒呢,你不用賴,要想瞞我,可沒這麼容易。」虛竹道:「正是,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爛醉如泥,人事不知。」緣根笑道:「嘖嘖嘖,真正大膽。嘿嘿,灌飽了黃湯,那便心猿意馬,這『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』八個字,定然也置之腦後了。你心中便想女娘們,是不是?不但想一次,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,你敢不敢認?」說時聲色俱厲。 虛竹歎道:「小僧何敢在師兄面前撒謊?不但想過,而且犯過淫戒。」 緣根又驚又喜,戟指大罵:「你這小和尚忒也大膽,竟敢敗壞我少林寺的清譽。除了淫戒,還犯過什麼?偷盜過沒有?取過別人的財物沒有?和人打過架、吵過嘴沒有?」 虛竹低頭道:「小僧殺過人,而且殺了不止一人。」 緣根大吃一驚,臉色大變,退了三步,聽虛竹說殺過人,而且所殺的不止一人,登時心驚膽戰,生怕他狂性發作動粗,自己多半不是敵手,定了定神,滿臉堆笑,說道:「本寺武功天下第一,既然練武,難免失手傷人,師弟的功夫,當然非常了得啦。」 虛竹道:「說來慚愧,小僧所學的本門功夫,已全然遭廢,眼下是半點也不剩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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