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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八 糊塗醉 情長計短(4)


  虛竹搖頭道:「童姥的遺言,只和我一個人有關,跟另外一個人也有關,但跟各位實在沒半點干係。不管怎樣,我是決計不說的。你劍法雖好,我也不想學。」

  群豪轟然叫好,道:「對,對!好小子,挺有骨氣,他的劍法學來有什麼用?」「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,一句話便將他劍招的來歷揭破了,可見並沒稀奇之處。」又有人道:「這位姑娘既識得劍法的來歷,便有破他劍法的本事。小兄弟,若要拜師,還是拜這個小姑娘為妙。何況你懷中藏了她的畫像,哈哈,自然該當拜她為師才是。」

  卓不凡聽到各人的冷嘲熱諷,甚感難堪,斜眼向王語嫣望去,過了半晌,見她始終默不作聲,卓不凡大怒,心道:「有人說你能破得我的劍法,你竟並不立即否認,難道你是默認確能破得嗎?」其實王語嫣心中在想:「表哥為什麼神色不大高興,是不是生我的氣啊?我什麼地方得罪他了?莫非……莫非那位小師父畫了我的肖像藏在身邊,表哥就此著惱?」于旁人的說話,一時全沒聽在耳中。

  卓不凡一瞥眼又見到丟在地下的那軸圖畫,陡然想起:「這小子畫了她肖像藏在懷中,自然對她有萬分情意。我要他吐露童姥遺言,非從這小妞兒身上著手不可,有了!」拾起圖畫,塞入虛竹懷中,說道:「小兄弟,你的心事,我全知道,嘿嘿,郎才女貌,真是天造地設一對。只不過有人從中作梗,你想稱心如意,卻也不易。這樣吧,由我一力主持,將這位姑娘配了給你做妻房,即刻在此拜天地,今晚便在靈鷲宮中洞房如何?」說著笑吟吟地伸手指著王語嫣。

  「一字慧劍門」滿門師徒給童姥殺得精光,當時卓不凡不在福建,倖免於難,從此再也不敢回去,逃到長白山中荒僻極寒之地苦研劍法,無意中得了前輩高手遺下來的一部劍經,勤練二十年,終於劍術大成,自信已天下無敵,此番出山,在河北一口氣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好手,更加狂妄不可一世,便自稱「劍神」,只道手中長劍當世無人與抗,言出法隨,誰敢有違?

  虛竹臉上一紅,忙道:「不,不!卓先生不可誤會。」

  卓不凡道:「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知好色則慕少艾,原是人之常情,又何必怕醜?」

  虛竹不由得狼狽萬狀,連說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不是的……」

  卓不凡長劍抖動,一招「天如穹廬」,跟著一招「白霧茫茫」,兩招混一,向王語嫣遞去,要將她圈在劍光之中拉過來,居為奇貨,以便與虛竹交換,要他吐露秘密。

  王語嫣一見這兩招,心中便道:「『天如穹廬』和『白霧茫茫』,都是九虛一實。只須中宮直進,搗其心腹,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。」可是心中雖知其法,手上功夫卻使不出來,眼見劍光閃閃,罩向自己頭上,驚惶之下,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  慕容複看出卓不凡這兩招並無傷害王語嫣之意,心想:「我不忙出手,且看這姓卓的老兒搗什麼鬼?這小和尚是否會為了表妹而吐露機密?」

  但段譽一見到卓不凡的劍招指向王語嫣,他也不懂劍招虛實,自然大驚失色,情急之下,腳下展開「淩波微步」,疾沖過去,擋在王語嫣身前。卓不凡劍招雖快,段譽還是搶先了一步。長劍寒光閃處,嗤的一聲輕響,劍尖在段譽胸口劃了一條口子,自頸至腹,衣衫盡裂,傷及肌膚。總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虛竹心中的機密,不欲殺人樹敵,見有人來擋,便即縮手,這一劍勁力恰到好處,劍痕雖長,傷勢卻甚輕微。段譽嚇得呆了,低頭見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衣衫割破,割出長長一條劍傷,鮮血迸流,只道已給他開膛破腹,立時便要斃命,叫道:「王姑娘,你……你快躲開,我來擋他一陣。」

  卓不凡冷笑道:「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,居然不自量力,來做護花之人。」轉頭向虛竹道:「小兄弟,看中這位姑娘的人可著實不少,我先動手給你除去一個情敵如何?」長劍劍尖指著段譽心口,相距寸許,抖動不定,只須輕輕一送,立即插入他心臟。

  虛竹大驚,叫道:「不可,萬萬不可!」生怕卓不凡殺害段譽,左手伸出,小指在他右腕「太淵穴」上輕輕一拂。卓不凡手上一麻,握著劍柄的五指便即松了。虛竹順手將長劍抓入掌中。這一下奪劍,乃「天山折梅手」中的高招,看似平平無奇,其實他小指一拂之中,含有最上乘的「小無相功」,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,手中長劍一樣的也給奪了下來。虛竹道:「卓先生,這位段公子是好人,不可傷他性命。」順手又將長劍塞還在卓不凡手中,低頭去察看段譽傷勢。

  段譽歎道:「王姑娘,我……我要死了,但願你與慕容兄百年齊眉,白頭偕老。爹爹,媽媽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他傷勢其實並不厲害,只是以為自己胸膛肚腹給人剖開了,當然非死不可,一洩氣,身子向後便倒。

  王語嫣搶著扶住,垂淚道:「段公子,你這全是為了我……」

  虛竹出手如風,點了段譽胸腹間傷口左近的穴道,再看他傷口,登時放心,笑道:「段公子,你的劍傷不礙事,三四天便好。」

  段譽身子給王語嫣扶住,又見她為自己哭泣,早已神魂飄蕩,歡喜萬分,問道:「王姑娘,你……你是為我流淚麼?」王語嫣點了點頭,珠淚又滾滾而下。段譽道:「我段譽得有今日,他便再刺我幾十劍,我也甘心。」虛竹的話,兩人竟全沒聽進耳中。王語嫣是心中感激,情難自己。段譽見到了意中人的眼淚,又知這眼淚是為自己所流,哪裏還關心自己的生死?

  虛竹奪劍還劍,只一瞬間之事,除了慕容複看得清楚、卓不凡自身明白之外,旁人都道卓不凡手下留情,故意不取段譽性命。可是卓不凡心中驚怒之甚,實難形容,一轉念間,心道:「我在長白山中巧得前輩遺留的劍經,苦練二十年,當世怎能尚有敵手?是了,想必這小子誤打誤撞,剛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淵穴。天下十分湊巧之事,原是有的。倘若他當真有意奪我手中兵刃,奪了之後,又怎會還我?瞧這小子小小年紀,能有多大氣候,豈能奪得了卓某手中長劍?」心念及此,豪氣又生,說道:「小子,你忒也多事!」長劍遞出,劍尖指在虛竹的後心衣上,手勁輕送,要想刺破他衣衫,便如對付段譽一般,令他也受些皮肉之苦。

  虛竹這時體內北冥真氣充盈流轉,宛若實質,卓不凡長劍刺到,撞上了他體內真氣,劍尖一歪,劍鋒便從他身側滑開。卓不凡大吃一驚,變招也真快捷,立時橫劍削向虛竹脅下。這招「玉帶圍腰」一劍連攻他前、右、後三個方位,三處都是致命要害,淩厲狠辣。這時他已知虛竹武功之高,大出自己意料之外,這一招已使上了全力。

  虛竹「咦」的一聲,身子微側,不明白卓不凡适才還說得好端端的,何以突然翻臉,陡施殺手?嗤的一聲,劍刃從他腋下穿過,將他的舊僧袍劃破了長長的一條。卓不凡第二擊不中,五分驚訝之外,更增五分懼怕,身子滴溜溜打個半圈,長劍一挺,劍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。群豪中有十余人齊聲驚呼:「劍芒,劍芒!」那劍芒猶似長蛇般伸縮不定,卓不凡臉露獰笑,丹田中提一口真氣,青芒突盛,向虛竹胸口刺來。

  虛竹從未見過別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,聽得群豪呼喝,料想是一門厲害武功,自己定然對付不了,錯步滑開。卓不凡這一劍出了全力,中途無法變招,唰的一聲響,長劍刺入了大石柱中,深入尺許。這根石柱乃極堅硬的花崗石所制,軟身的長劍居然刺入一尺有餘,可見他附在劍刃上的真力確實非同小可,群豪又忍不住喝彩。

  卓不凡手上運勁,從石柱中拔出長劍,仗劍向虛竹趕去,喝道:「小兄弟,你能逃到哪裏去?」虛竹心下害怕,滑腳又再避開。

  左側突然有人嘿嘿一聲冷笑,說道:「小和尚,躺下吧!」是個女子聲音。兩道白光閃處,兩把飛刀在虛竹面前掠過。虛竹雖只在最初背負童姥之時,得她指點過一些輕功,但他內力深湛渾厚,舉手投足之際,自然而然的輕捷無比,身隨意轉,飛刀來得雖快,他還是輕輕巧巧地躲過了。但見一個身穿淡紅衣衫的中年美婦雙手一招,便將兩把飛刀接入手中。她掌心之中,倒似有股極強的吸力,將飛刀吸了過去。

  卓不凡贊道:「芙蓉仙子的飛刀神技,可叫人大開眼界了。」

  虛竹驀地想起,那晚眾人合謀進攻縹緲峰時,卓不凡、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,不平道人在雪峰上給自己以松球打死,難怪二人要殺自己為同伴報仇。他自覺內疚,停了腳步,向卓不凡和芙蓉仙子不住作揖,說道:「我確是犯了極大的過錯,當真該死,雖然當時我並非有意,唉,總之是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。兩位要打要罵,我……我這個……再也不敢躲閃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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