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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(4)


  虛竹直奔到離城十餘里的荒郊,四下更無房屋,才停了腳步,將兩團冰塊放下,心道:「須得儘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塊。」尋到一處小溪,將兩團冰塊浸入溪水。月光下見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塊之外,只雙目緊閉,也不知她是死是活。眼見兩團冰塊上的碎冰一片片隨水流開,虛竹又抓又剝,將二人身外堅冰除去,然後將二人從溪中提出,摸一摸各人額頭,居然各有微溫,心中甚喜,將二人相互隔得遠遠地放開,生怕她們醒轉後又再廝拚。

  忙了半日,天色漸明,當即坐下休息。待得東方朝陽升起,樹頂雀鳥喧噪,只聽得北邊樹下的童姥「咦」的一聲,南邊樹下李秋水「啊」的一聲,兩人竟同時醒轉。

  虛竹大喜,一躍而起,站在兩人中間,連連合十行禮,說道:「師伯、師叔,咱們三人死裏逃生,這一場架,可再也不能打了!」童姥道:「不行,賤人不死,豈能罷手?」李秋水道:「仇深似海,不死不休。」虛竹雙手亂搖,說道:「千萬不可,萬萬不可!」

  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撐,便欲縱身向童姥撲去。童姥雙手回圈,凝力待擊。哪知李秋水剛伸腰站起,便即軟倒。童姥的雙臂說什麼也圈不成圓圈,倚在樹上不住喘氣。

  虛竹見二人無力續鬥,心下大喜,說道:「這樣才好,兩位且歇一歇,我去找些東西來給兩位吃。」只見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盤膝而坐,手心腳心均翻而向天,姿式一模一樣,知道這兩個同門師姊妹正全力運功,只要誰先能凝聚一些力氣,先發一擊,對手絕無抗拒餘地。見此情狀,虛竹卻又不敢離開了。他瞧瞧童姥,又瞧瞧李秋水,見二人都皺紋滿臉,形容枯槁,心道:「師伯今年已九十六歲,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。二人都是這麼一大把年紀,竟然還這等看不開,火氣都這麼大。」

  他擠衣擰水,突然啪的一聲,一物掉在地下,卻是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。這軸畫乃是絹畫,浸濕後並未破損。虛竹將畫攤在岩石上,就日而曬。見畫上丹青已給水浸得頗有些模糊,微覺可惜。

  李秋水聽到聲音,微微睜目,見到了那幅畫,尖聲叫道:「拿來給我看!畫中人是我吧?妙得很,我才不信師哥會畫這賤婢的肖像。」

  童姥也叫道:「別給她看!我要親手炮製她。倘若氣死了這賤人,豈不便宜了她?」

  李秋水哈哈一笑,道:「我已看到了,師哥畫的是我。你怕我看畫,可知畫中人並不是你。師哥丹青妙筆,豈能圖傳你這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的侏儒?他又不是畫鍾馗來捉鬼,畫你幹什麼?」

  當年童姥雖身材矮小,但容貌甚美,師弟無崖子跟她兩情相悅。她練了「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」,又能駐顏不老,長保姿容,在二十六歲那年,她已可逆運神功,改正身材矮小的弊病。其時師妹李秋水方當十八歲,心中愛上了師兄無崖子,妒忌童姥,在她練功正當緊要關頭之時,在她腦後大叫一聲,嚇得她內息走火,真氣走入岔道,從此再難復原,永不長大,兩女由此成為死敵。這時聽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,不由得怒氣填膺,叫道:「賊賤人,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哇的一聲,嘔出一口鮮血,險些暈去。

  李秋水冷笑相嘲:「你認輸了吧?當真出手相鬥……」突然間連聲咳嗽。

  虛竹見二人神疲力竭,轉眼都要虛脫,勸道:「師伯、師叔,你們兩位還是好好休息一會兒,別再勞神了。」童姥怒道:「不成!」

  便在這時,西南方忽然傳來叮噹、叮噹幾下清脆的駝鈴。童姥一聽,登時臉現喜色,精神大振,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短管,說道:「你將這管子彈上天去。」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。虛竹不明原由,當即將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,向上彈出,只聽得一陣尖銳的哨聲從管中發出。這時虛竹的指力強勁非凡,那小管筆直射上天去,沒入雲霄,幾乎目不能見,仍嗚嗚嗚地響個不停。虛竹一驚,暗道:「不好,師伯這小管是信號。她是叫人來對付李師叔。」忙奔到李秋水面前,俯身低聲說道:「師叔,師伯有幫手來啦,我背了你逃走。」

  只見李秋水閉目垂頭,咳嗽也已停止,身子一動也不動了。虛竹大驚,伸手去探她鼻息,已沒了呼吸。虛竹驚叫:「師叔,師叔!」輕輕推了推她肩頭,想推她醒轉,不料李秋水應手而倒,斜臥於地,竟已死了。

  童姥哈哈大笑,說道:「好,好,好!小賤人嚇死了,哈哈,我大仇報了,賊賤人終於先我而死,哈哈,哈哈……」她激動之下,氣息難繼,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。

  但聽得嗚嗚聲自高而低,黑色小管從半空掉下,虛竹伸手接住,正要去瞧童姥時,只聽得蹄聲急促,夾著叮噹、叮噹的鈴聲,虛竹回頭望去,但見數十匹駱駝急馳而至。駱駝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,遠遠奔來,宛如一片青雲,聽得幾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尊主,屬下追隨來遲,罪該萬死!」

  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,虛竹見乘者全是女子,斗篷胸口都繡著一頭黑鷲,神態猙獰。眾女望見童姥,便即躍下駱駝,快步奔近,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。虛竹見這群女子當先一人是個老婦,已有五六十歲年紀,其餘的或長或少,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,人人對童姥極是敬畏,俯伏在地,不敢仰視。

  童姥哼了一聲,怒道:「你們都當我死了,是不是?誰也沒把我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。沒人再來管束你們,大夥兒逍遙自在,無法無天了。」她說一句,那老婦便在地下重重磕一個頭,說道:「不敢。」童姥道:「什麼不敢?你們要是當真還想到姥姥,為什麼只來了……來了這一點兒人手?」那老婦道:「啟稟尊主,自從那晚尊主離宮,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……」童姥怒道:「放屁,放屁!」那老婦道:「是,是!」童姥更加惱怒,喝道:「你明知是放屁,怎地膽敢……膽敢在我面前放屁?」那老婦不敢做聲,只管磕頭。

  童姥道:「你們焦急,那便如何?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?」那老婦道:「是!屬下九天九部當時立即下山,分路前來伺候尊主。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尊主,陽天部向東南方、赤天部向南方、朱天部向西南方、成天部向西方、幽天部向西北方、玄天部向北方、鸞天部向東北方,鈞天部把守本宮。屬下無能,追隨來遲,該死,該死!」說著連連磕頭。

  童姥道:「你們個個衣衫破爛,這三個多月之中,路上想來也吃了點兒苦頭。」那老婦聽得她話中微有獎飾之意,登時臉現喜色,道:「若得為尊主盡力,赴湯蹈火,也所甘願。些少微勞,原是屬下該盡的本分。」童姥道:「我練功未成,忽然遇上了賊賤人,給她削去了一條腿,險些兒性命不保,幸得我師侄虛竹相救,這中間的艱危,實是一言難盡。」

  一眾青衫女子一齊轉過身來,向虛竹叩謝,說道:「先生大恩大德,小女子雖然粉身碎骨,亦難報于萬一。」突然間許多女人同時向他磕頭,虛竹不由得手足無措,連說: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忙也跪下還禮。童姥喝道:「虛竹站起!她們都是我的奴婢,你怎可自失身分?」虛竹又說了幾句「不敢當」,這才站起。

  童姥向虛竹道:「咱們那只寶石指環,給這賊賤人搶了去,你去拿回來。」虛竹道:「是。」走到李秋水身前,從她中指上除下了寶石指環。這指環本來是無崖子給他的,從李秋水手指上除下,心中倒也並無不安。

  童姥道:「你是逍遙派的掌門人,我又已將生死符、天山折梅手、天山六陽掌等一干功夫傳你,從今日起,你便是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,靈鷲宮……靈鷲宮九天九部的奴婢,生死一任你意。」虛竹大驚,忙道:「師伯,師伯,這個萬萬不可。」童姥怒道:「什麼萬萬不可?這九天九部的奴婢辦事不力,沒能及早迎駕,累得我屈身布袋,竟受烏老大這等狗賊的虐待侮辱,最後仍不免斷腿喪命……」

  那些女子都嚇得全身發抖,磕頭求道:「奴婢該死,尊主開恩!」童姥向虛竹道:「這昊天部諸婢,總算找到了我,她們的刑罰可以輕些,其餘八部的一眾奴婢,斷手斷腿,由你去處置吧。」那些女子磕頭道:「多謝尊主。」童姥喝道:「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謝?」眾女忙又向虛竹叩謝。虛竹雙手亂搖,道:「罷了,罷了!我怎能做你們的主人?」

  童姥道:「我雖命在頃刻,但親眼見到賊賤人先我而死,生平武學,又得了個傳人,可說死也瞑目,你竟不肯答允麼?」虛竹道:「這個……我是不成的。」童姥哈哈一笑,道:「那個夢中姑娘,你想不想見?你答不答允我做靈鷲宮的主人?」虛竹聽她提到「夢中姑娘」,全身一震,再也沒法拒卻,只得紅著臉點了點頭。童姥喜道:「很好!你將那幅圖畫拿來,讓我親手撕個稀爛。我再沒掛心之事,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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