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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二 且自逍遙沒誰管(7)


  一名星宿弟子道:「大師姊,別來好麼?」語氣輕薄,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氣。

  虛竹奇道:「怎麼?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那少年呸了一聲,道:「笨和尚,臭和尚,我當然是女子,難道你一直瞧不出來?」

  虛竹心想:「原來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,而且是星宿派弟子,不但是星宿派弟子,而且還是他們的大師姊。啊喲不好!她害我喝雞湯,吃肥肉,只怕其中下了毒。」

  這個少年,自然便是阿紫喬裝改扮的了。她在遼國南京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,但她生性好動,日久生厭,蕭峰公務忙碌,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獵玩耍。有一日心下煩悶,獨自出外玩耍。本擬當晚便即回去,哪知遇上了一個人,竟出言調戲,說她相貌雖美,卻無男人相陪,未免孤單寂寞。阿紫想起自己對蕭峰一片柔情,全無回報,心下大怒,便要殺之洩憤,那人逃得甚快,阿紫竟越追越遠,最後終於將那人毒死,但離南京已遠,索性便闖向中原。她到處遊蕩,也是湊巧,這日竟和虛竹及丁春秋同時遇上了。她引虛竹破戒吃葷,只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,倒也並無他意。

  阿紫只道師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,決不會來到中原,豈知師父所以前來中原,正是為了她與神木王鼎,冤家路窄,竟在這小飯店中遇上了。她早嚇得魂不附體,大聲呵斥虛竹,只不過虛張聲勢,話聲顫抖不已,要想強自鎮定,也是不能了,心中急速籌思脫身之法:「為今之計,只有騙得師父到南京去,假姊夫之手將師父殺了,那是唯一生路。除了姊夫,誰也打不過我師父。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,師父非尋回這寶貝不可。」

  想到這裏,心下稍定,但轉念又想:「但若師父先將我打成殘廢,消了我武功,再將我押回南京,這等苦頭,只怕比立時死了還更難受。」霎時之間,臉上又即全無血色。

  便在此時,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門口,笑嘻嘻地道:「大師姊,師父有請。」

  阿紫聽師父召喚,早如老鼠聽到貓叫一般,嚇得骨頭也酥了,明知逃不了,只得跟著那星宿弟子來到大堂。

  丁春秋獨據一桌,桌上放了酒菜,眾弟子遠遠垂手站立,畢恭畢敬,誰也不敢喘一口大氣。阿紫走上前去,叫了聲:「師父!」跪了下去。

  丁春秋道:「到底在什麼地方?」阿紫道:「不敢欺瞞師父,確是在遼國南京城。」丁春秋道:「在南京城何處?」阿紫道:「遼國南院大王蕭大王的王府之中。」丁春秋皺眉道:「怎麼會落入這契丹番狗手裏了?」

  阿紫道:「沒落入他手裏。弟子到了北邊之後,唯恐失落了師父這件寶貝,又怕失手損毀,因此偷偷到蕭大王的後花園中,掘地埋藏。所在隱僻之極,蕭大王的花園占地六千餘畝,除了弟子之外,誰也找不到這座王鼎,師父盡可放心。」

  丁春秋冷笑道:「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。哼,小東西,你倒厲害,你想要我投鼠忌器,不敢殺你!你說殺了你之後,便找不到王鼎了?」

  阿紫全身發抖,戰戰兢兢地道:「師父倘若不肯饒恕弟子的頑皮胡鬧,如消去了我的功力,挑斷我的筋脈,斷了我一手一足,弟子寧可立時死了,決不再吐露那王鼎……那王鼎……那王鼎的所在。」說到後來,害怕之極,已然語不成聲。

  丁春秋微笑道:「你這小東西,居然膽敢和我討價還價。我星宿派門下有你這樣厲害角色,而我事先沒加防備,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!」

  一名弟子突然大聲道:「星宿老仙洞察過去未來,明知神木王鼎該有如此一劫,因此假手阿紫,使這件寶貝曆此一番艱險,乃是加工琢磨之意,好令寶鼎更增法力。」另一名弟子說道:「普天下事物,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?老仙謙抑之辭,眾弟子萬萬不可當真了!」又有一名弟子道:「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計,便殺了少林派高手玄難,誅滅聾啞老人師徒數十口,古往今來,哪有這般勝於大羅金仙的人物?小阿紫,不論你有多少狡獪伎倆,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掌?頑抗哀求,兩俱無益。」丁春秋微笑點頭,撚須而聽。

  虛竹站在臥房之中,聽得清清楚楚,尋思:「師伯祖和聰辯先生,果然是這丁施主害死的。唉,還說什麼報仇雪恨,我自己這條小命也快不保了。」

 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,我一語,都在勸阿紫快快順服,從實招供,而恐嚇的言辭之中,倒有一大半在宣揚星宿老仙的德威,每一句說給阿紫聽的話中,總要加上兩三句對丁春秋歌功頌德之言。

 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,便是聽旁人的諂諛之言,別人越說得肉麻,他越聽得開心,這般給群弟子捧了數十年,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頌德句句是真。倘若哪一個沒將他吹捧得足尺加三,他便覺得這個弟子不夠忠心。眾弟子深知他脾氣,一有機會,無不竭力以赴,大張旗鼓地大拍大捧,均知歌頌稍有不足,不免失了師父歡心,就此時時刻刻便有性命之憂。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來厚顏無恥,只是形格勢禁,若不如此便不足以圖存,且行之日久,習慣成自然,諂諛之辭順口而出,誰也不以為恥了。

  丁春秋撚須微笑,雙目似閉非閉,聽著眾弟子歌頌,飄飄然的極是陶醉。他的長須在和師兄蘇星河鬥法之時給燒去了一大片,稀稀落落,仍剩下了一些,後來他暗施劇毒,以「三笑逍遙散」毒死蘇星河,這場鬥法畢竟還是勝了,少了一些鬍子,反更顯得年輕了十幾歲。

  又自盤算:「阿紫這小丫頭今日已難逃老仙掌握,明日便收了她做侍女。倒是後房那小和尚須得好好對付,我的『三笑逍遙散』居然毒他不死,待會再使『化功大法』,取他狗命。本派掌門的『逍遙神仙環』便將落入我手,大喜,大喜!」

  足足過了一頓飯時光,眾弟子才頌聲漸稀,頗有人長篇大論地還在說下去,丁春秋左手一揚,頌聲立止,眾弟子齊聲道:「星宿老仙功德齊天蓋地,眾弟子愚魯,不足以表達萬一。」丁春秋微笑點頭,向阿紫道:「阿紫,你更有什麼話說?」

  阿紫心念一動:「往昔師父對我偏愛,都是因為我拍他馬屁之時,能別出心裁,說得與眾不同,不似這一群蠢才,翻來覆去,一百年也盡說些陳腔濫調。」便道:「師父,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,是有道理的。」

  丁春秋雙目一翻,問道:「有什麼道理?」

  阿紫道:「師父從前年紀較大之時,功力未有今日年輕時的登峰造極,尚須借助王鼎,以供練功之用。但近幾年來,任何有目之人,都知師父已有通天徹地的神通,這王鼎不過能聚毒物,比之師父的造詣,那真是如螢光之與日月,不可同日而語。若說師父還不願隨便丟棄這座王鼎,那也不過是念舊而已。眾師弟大驚小怪,說什麼這王鼎是本門重寶,失了便牽連重大,那真是愚蠢之極,可把師父的神通太也小覷了。」

  丁春秋連連點頭,道:「嗯,嗯,言之成理,言之成理!」

  阿紫又道:「弟子又想,我星宿派武功之強,天下任何門派皆所不及,只師父大人大量,不願與中原人物一般見識,不屑親勞玉步,到中原來教訓這些井底之蛙。可是中原武林之中,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,明知師父不會來向他們計較,便吹起大氣來,大家互相標榜,這個居然說什麼是當世高人,那個又說是什麼武學名家。嘴頭上儘管說得震天價響,卻誰也不敢到我星宿海來向師父領教幾招。他們見師父和我年貌相當,只道是星宿派中一名新入門的小弟子,怎料得竟是神功無雙、武術蓋世的大宗師。天下武學之士,人人都知師父武功深不可測,可是說來說去,也只是『深不可測』四字,到底如何深法,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」

  她聲音清脆,娓娓道來,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,實比眾弟子一味大聲稱頌,聽來受用得多。丁春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開朗,眼睛眯成一線,不住點頭,十分得意。

  阿紫又道:「弟子有個孩子氣的念頭,心想師父如此神通,若不到中原來露上兩手,終究開不了這些無知之徒的眼界,難以叫他們得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因此便想了個主意,請師父來到中原,讓這些小子們知道點好歹。只不過平平常常地恭請師父,那就太也尋常,與師父你老人家古往今來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。弟子借這王鼎,原意是在促請師父大駕,也好讓中原武人見見這位星宿派的美少年。師父今日年輕貌美,簡直是我的弟弟,他們口口聲聲還稱你『星宿老仙』,太也不合情理了。星宿派出了師父你這樣一個美少年,難道他們不生眼睛麼?」

  阿紫本就聰明,又加上女子重視「年輕貌美,長葆青春」的天性,早瞧出師父近來頗以「不老長春功」失效而煩惱,他越擔心難以長春不老,便越須贊他返老還童,說他是「星宿派美少年」,遠比叫他「星宿老仙」令他心曠神怡,因為這個「老」字,不免大大犯忌。她說了這番話,眼見師父臉色甚和,藹然陶醉,便知說話的要旨已對上了路。

  丁春秋呵呵笑道:「如此說來,你取這王鼎,倒是一番孝心了。」阿紫道:「誰說不是呢?不過弟子除了孝心之外,當然也有私心在內。」丁春秋皺眉道:「那是什麼私心?」阿紫微笑道:「師父休怪。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,自是盼望本門威震天下,弟子行走江湖之上,博得人人敬重,豈不光彩威風?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。」

  丁春秋哈哈一笑,道:「說得好,說得好。我門下這許許多多弟子,沒一個及得上你心思機靈。原來你盜走我這神木王鼎,還是給我揚威來啦。嘿嘿,憑你這般伶牙俐齒,殺了你倒也可惜,師父身邊少了個說話解悶之人,但就此罷手不究……」阿紫忙搶著道:「雖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,但本門上下,哪一個不感激師父寬宏大量?自此之後,更要為師門盡心竭力、粉身碎骨而後已。」

  丁春秋道:「你這等話騙騙旁人,倒還有用,來跟我說這些話,不是當我老糊塗麼?居心大大不善。」阿紫忙道:「在弟子心中,師父只是個少年頑童,老糊塗什麼的,是各位師兄弟背後誹謗師父的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:「店家,看座!」

  丁春秋斜眼看去,只見一個青年公子身穿黃衫,腰懸長劍,坐在桌邊,竟不知是何時走進店來,正是日間在棋會上所遇的慕容複。丁春秋适才傾聽阿紫的說話,心中受用,有若騰雲駕霧,身登極樂,同時又一直留神後房虛竹的動靜,怕他越窗逃走,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沒留意到,倘若慕容複一上來便施暗襲,只怕自己已吃了大虧。他一凜之下,不由得臉上微微變色,但立時便即寧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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