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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二 且自逍遙沒誰管(3)


  虛竹道:「是啊,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。還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,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唉,此事不必提起。我素聞大理國鎮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陽指神技,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,江湖上不論黃花閨女、半老徐娘,一見他便神魂顛倒,情不自禁,那原是一等一的上佳人才。我派了好幾名弟子去大理邀請,哪知他卻不在大理,不知到了何處,結果卻請來了他一個呆頭呆腦的寶貝兒子。」

  虛竹微微一笑,道:「這位段公子兩眼發直,目不轉睛地只定在那王姑娘身上。」

  蘇星河搖頭道:「可歎,可歎!段正淳拈花惹草,號稱武林第一風流浪子,生的兒子可一點也不像他,不肖之極,丟老子的臉。他拚命想討好那個王姑娘,王姑娘對他卻全不理睬,真氣死人了!」

  虛竹道:「段公子一往情深,該勝於風流浪子,前輩怎麼反說『可歎』?」蘇星河道:「他聰明臉孔笨肚腸,對付女人一點手段也沒有,咱們用他不著。」虛竹道:「是!」心下暗暗歡喜:「你們要找個美少年去討好女人,這就好了,無論如何,總不會找到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。」

  蘇星河問道:「師父有沒有指點你去找一個人?或者給了你什麼地圖之類?」

  虛竹一怔,覺得事情有些不對,要想抵賴,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誨,不可說謊,何況早受了比丘戒,「妄語」乃是大戒,期期艾艾地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

  蘇星河道:「你是掌門人,你若問我什麼,我不能不答,否則你可立時將我處死。但我問你什麼事,你愛答便答,不愛答便可叫我不許多嘴亂問。」

  蘇星河這麼一說,虛竹更不便隱瞞,連連搖手道:「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?前輩,你師父將這個交了給我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卷軸,他見蘇星河身子後縮,神色恭謹,不敢伸手接過,便自行打開。

  卷軸一展開,兩人同時一呆,不約而同「咦」的一聲,原來卷軸中所繪的既非地理圖形,亦非山水風景,卻是一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。

  虛竹道:「原來便是外面那個王姑娘。」

  但這卷軸絹質黃舊,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之久,圖中丹青墨色也頗有脫落,顯然是幅陳年古畫,比之王語嫣的年紀無論如何是大得多了,居然有人能在數十年甚或數百年前繪就她的形貌,實令人匪夷所思。圖畫筆致工整,卻又活潑流動,畫中人栩栩如生,活色生香,便如將王語嫣這個人縮小了、壓扁了、放入畫中一般。

  虛竹嘖嘖稱奇,看蘇星河時,卻見他伸著右手手指,一筆一劃地摩擬畫中筆法,讚歎良久,才突然似從夢中驚醒,說道:「師弟,請勿見怪,小兄的臭脾氣發作,一見到師父的丹青妙筆,便又想跟著學了。唉,貪多嚼不爛,我什麼都想學,到頭來卻一事無成,在丁春秋手中敗得這麼慘。」說著忙捲好卷軸,交還給虛竹,生恐再多看一陣,便會給畫中的筆墨所迷。他閉目靜神,又用力搖頭,似乎要將适才看過的丹青筆墨從腦海中驅逐出去,過了一會,才睜眼問道:「師父交這卷軸給你時,卻如何說?」

  虛竹道:「他說我此刻的內力,雖已高過丁春秋,但武功不夠,還不足以誅卻此人,須當憑此卷軸,到大理國無量山去,尋到他當年所藏的大批武學典籍,再學武功。不過我多半自己學不會,還得請另一個女子指點。他說卷軸上繪的是他從前大享清福之處,那麼該是名山大川或清幽之處,怎麼卻變成了王姑娘的肖像?莫非他拿錯了卷軸?」

  蘇星河道:「師父行事,人所難測,你到時自然明白。唉,難道現在仍能這麼年輕貌美麼?世上當真有『不老長春功』麼?總之,你務須遵從師命,設法去學好功夫,將丁春秋除了。」

  虛竹囁嚅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小僧是少林弟子,即須回寺覆命。到了寺中,從此清修參禪,禮佛誦經,再也不出來了。」

  蘇星河大吃一驚,跳起身來,放聲大哭,噗的一聲,跪在虛竹面前,磕頭如搗蒜,說道:「掌門人,你不遵師父遺訓,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麼?」

  虛竹也即跪下,和他對拜,說道:「小僧身入空門,戒嗔戒殺,先前答應尊師去除卻丁春秋,此刻想來總是不妥。少林派門規極嚴,小僧無論如何不敢改入別派,胡作非為。」不論蘇星河痛哭哀求也好,設喻開導也好,甚至威嚇強逼也好,虛竹總之不肯答允。

  蘇星河無法可施,傷心絕望之余,向著師父的屍身說道:「師父,掌門人不肯遵從你的遺命,小徒無能為力,決意隨你而去了。」說著躍起身來,頭下腳上,從半空俯衝下來,將天靈蓋往石板地面撞去。

  虛竹驚叫:「使不得!」將他一把抱住。他此刻不但內力渾厚,而且手足靈敏,大逾往昔,一把抱住之後,蘇星河登時動彈不得。

  蘇星河道:「你為什麼不許我自盡?」虛竹道:「出家人慈悲為本,我自然不忍見你喪命。」蘇星河道:「你放開我,我決計不想活了。」虛竹道:「我不放!」蘇星河道:「難道你一輩子捉住我不放?」虛竹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便將他身子倒轉,頭上腳下地放好,說道:「好,放便放你,卻不許你自盡。」

  蘇星河靈機一動,說道:「你不許我自盡?是了,該當遵從掌門人的號令。妙極,掌門人,你終於答允做本派掌門人了!」

  虛竹搖頭道:「我沒有答允。我哪裏答允過了?」

  蘇星河哈哈一笑,說道:「掌門人,你再要反悔,也沒用了。你已向我發施號令,我已遵從你的號令,從此再也不敢自盡。我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人?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外,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?你不妨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,縱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,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。」

  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,虛竹在途中便已聽師伯祖玄難大師說過,蘇星河說沒人敢向他發號施令,倒也並非虛語。虛竹道:「我不是膽敢叫你如何如何,只是勸你愛惜性命,那也是一番好意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我不敢來請問你是好意還是歹意。你叫我死,我立刻就死;你叫我活,我便不敢不活。這生殺之令,乃天下第一等的大權柄。你若不是我掌門人,又怎能隨便叫我死,叫我活?」

  虛竹辯不過,說道:「既是如此,剛才的話就算我說錯了,我取消就是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你取消『不許我自盡』的號令,那便是叫我自盡了。遵命,我即刻自盡便是。」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,又一躍而起,頭下腳上地向石板俯衝而下。

  虛竹忙又一把將他牢牢抱住,說道:「使不得!我並非叫你自盡!」蘇星河道:「嗯,你又不許我自盡。謹遵掌門人號令。」虛竹將他身子放好,搔搔光頭,無言可說。

  蘇星河號稱「聰辯先生」,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,他本來能言善辯,雖然三十年來不言不語,這時重運唇舌,依然是舌燦蓮花。虛竹年紀既輕,性子質樸,在寺中跟師兄弟們也向來並不爭辯,如何能是蘇星河的對手?虛竹心中隱隱覺得,「取消不許他自盡的號令」,並不等於「叫他自盡」,而「並非叫他自盡」,亦不就是「不許他自盡」。只是蘇星河口齒伶俐,句句搶先,虛竹沒學過佛門中的「因明」辯論之術,自是無從辯白,他呆了半晌,歎道:「前輩,我辯是辯不過你的。但你要我改入貴派,終究難以從命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咱們進來之時,玄難大師吩咐過你什麼話?玄難大師的話,你是否必須遵從?」虛竹一怔,道:「師伯祖叫我……叫我……叫我聽你的話。」

  蘇星河十分得意,說道:「是啊,玄難大師叫你聽我的話。我的話是:你該遵從咱們師父遺命,做本派掌門人。但你既是逍遙派掌門人,對少林派高僧的話,也不必理睬了。所以啊,倘若你遵從玄難大師的話,那就是逍遙派掌門人;倘若你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,你也是逍遙派掌門人。因為只有你做了逍遙派的掌門人,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,否則的話,你怎可不聽師伯祖的吩咐?」這番論證,虛竹聽來句句有理,一時之間做聲不得。

  蘇星河又道:「師弟,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和尚,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,若不施救,性命旦夕不保,當今之世,只有你能救得他們。至於救是不救,那自是全憑你的意思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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