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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一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(2)


  玄難說道:「好說,好說!」見蘇星河如此重視這一盤棋,心想:「此人雜務過多,書畫琴棋,無所不好,難怪武功要不及師弟。」

  萬籟無聲之中,段譽忽道:「好,便如此下!」說著將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。蘇星河臉有喜色,點了點頭,意似嘉許,下了一著黑子。段譽將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,跟著便下白子,蘇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,兩人下了十余著,段譽籲了口長氣,搖頭道:「老先生所擺的珍瓏深奧巧妙之極,晚生破解不來。」

  眼見蘇星河是贏了,可是他臉上反現慘然之色,說道:「公子棋思精密,這十幾路棋已臻極高境界,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,可惜,可惜。唉,可惜,可惜!」他連說了四聲「可惜」,惋惜之情,確是十分誠摯。段譽將自己所下的十余枚白子從棋盤上撿起,放入木盒。蘇星河也撿起了十餘枚黑子。棋局上仍留著原來的陣勢。

  段譽退在一旁,望著棋局怔怔出神:「這個珍瓏,便是當日我在無量山石洞中所見的。這位聰辯先生必與洞中的神仙姊姊有些淵源,待會得便,須當悄悄向他請問,可決計不能讓別人聽見了。否則的話,大家都擁去瞧神仙姊姊,豈不褻瀆了她?」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齡是個棋迷,遠遠望著那棋局,已知不是「師父」與這位青年公子對弈,而是「師父」布了個「珍瓏」,這青年公子試行破解,卻破解不來。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,便即抬起膝蓋,伸長了脖子,想看個明白。

  蘇星河道:「你們大夥都起來!百齡,這個『珍瓏』牽涉重大,你過來好好地瞧上一瞧,倘能破解得開,那是一件大大妙事。」

  范百齡大喜,應道:「是!」站起身來,走到棋盤旁,凝神瞧去。

  鄧百川低聲問道:「二弟,什麼叫『珍瓏』?」公冶乾也低聲道:「『珍瓏』即是圍棋的難題。那是一位高手故意擺出來難人的,並不是兩人對弈出來的陣勢,因此或生、或死、或劫,往往極難推算。」尋常「珍瓏」少則十餘子,多者也不過四五十子,但這一個卻有二百餘子,一盤棋已下得接近完局。公冶乾於此道所知有限,看了一會不懂,也就不看了。

  范百齡精研圍棋數十年,實是此道高手,見這一局棋劫中有劫,既有共活,又有長生,或反撲,或收氣,花五聚六,複雜無比。他登時精神一振,再看片時,忽覺頭暈腦脹,只計算了右下角一塊小小白棋的死活,已覺胸口氣血翻湧。他定了定神,第二次再算,發覺原先以為這塊白棋是死的,其實卻有可活之道,但要殺卻旁邊一塊黑棋,牽涉卻又極多,再算得幾下,突然眼前一團漆黑,喉頭一甜,噴出一大口鮮血。

  蘇星河冷冷地看著他,說道:「這局棋本來極難,你天資有限,雖棋力不弱,卻也多半解不開,何況又有丁春秋這惡賊在旁施展邪術,迷人心魄,實在大是兇險,你到底要想下去呢,還是不想了?」范百齡道:「生死有命,弟……我……決意盡心盡力。」蘇星河點點頭,道:「那你慢慢想吧。」范百齡凝視棋局,身子搖搖晃晃,又噴了一大口鮮血。

  丁春秋冷笑道:「枉自送命,卻又何苦?這老賊布下的機關,原是用來折磨、殺傷人的,范百齡,你這叫做自投羅網。」

  蘇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,道:「你稱師父做什麼?」丁春秋道:「他是老賊,我便叫他老賊!」蘇星河道:「聾啞老人今日不聾不啞了,你想必知道其中緣由。」丁春秋道:「妙極!你自毀誓言,是自己要尋死,須怪我不得。」

  蘇星河走到大樹邊,提起樹旁一塊大石,放在玄難身畔,說道:「大師請坐。」

  玄難見這塊大石無慮二百來斤,蘇星河這樣乾枯矮小的一個老頭兒,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,但他舉重若輕,毫不費力地將這塊巨石提了起來,功力確真了得,自己武功未失之時,要提這塊巨石當然並不為難,但未必能如他這般輕描淡寫,行若無事,當下合十說道:「多謝!」坐在石上。

  蘇星河又道:「這個珍瓏棋局,乃先師所制。先師當年窮三年心血,這才布成,深盼當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,予以破解。在下三十年來苦加鑽研,未能參解得透。」說到這裏,眼光向玄難、段譽、范百齡等人一掃,說道:「玄難大師精通禪理,自知禪宗要旨,在於『頓悟』。窮年累月的苦功,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見即悟。棋道也是一般,才氣橫溢的八九歲小兒,棋枰上往往能勝一流高手。在下雖參研不透,但天下才士甚眾,未必都破解不得。先師當年留下了的心願,倘若有人破解開了,完了先師的心願,先師雖已不在人世,泉下有知,也必定大感欣慰。」

  玄難心想:「這位聰辯先生的師父徒弟,性子相似,都將畢生的聰明才智,浸注於這些不相干的事上,以致讓丁春秋橫行無忌,無人能加禁制,當真可歎。」

  只聽蘇星河道:「我這個師弟,」說著向丁春秋一指,說道:「當年背叛師門,害得先師飲恨謝世,將我打得無法還手。在下本當一死殉師,但想起師父有此心願未了,若不覓到才士破解,死後也難見師父之面,是以忍辱偷生,苟活至今。這些年來,在下遵守師弟之約,不言不語,不但自己做了聾啞老人,連門下新收的弟子,也都強著他們做了聾子啞子。唉,三十年來,一無所成,這個棋局,仍無人能夠破解。這位段公子固然英俊瀟灑……」

  包不同插口道:「非也,非也!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,瀟灑更加不見得,何況人品英俊瀟灑,跟下棋有什麼干係,欠通啊欠通!」蘇星河道:「這中間大有干係,大有干係。」包不同道:「你老先生的人品,嘿嘿,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灑啊。」蘇星河向他凝視片刻,微微一笑。包不同道:「你定是說我包不同比你老先生更加醜陋古怪……」

  蘇星河不再理他,續道:「段公子英俊瀟灑,可喜可親,而所下的十餘著,也已極盡精妙,在下本來寄以極大期望,豈知棋差一著。下到後來,終於還是不成。」

  段譽臉有慚色,道:「晚生資質愚魯,有負老丈雅愛,極是慚愧……」

  一言未畢,猛聽得范百齡大叫一聲,口中鮮血狂噴,向後便倒。蘇星河左手微抬,嗤嗤嗤三聲,三枚棋子彈出,打中了他胸口穴道,這才止了他噴血。

  眾人正錯愕間,忽聽得啪的一聲,半空中飛下白白的一粒東西,打上棋盤。

  蘇星河看去,見是一小粒松樹的樹肉,新從樹中挖出來的,正好落在「去」位的七九路上,那是破解這「珍瓏」的關鍵所在。他一抬頭,見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樹之後,露出淡黃色長袍一角,顯然隱得有人。

  蘇星河又驚又喜,說道:「又到了一位高人,老朽不勝之喜。」正要以黑子相應,耳邊突然間一聲輕響過去,一粒黑色小物從背後飛來,落在「去」位的八八路,正是蘇星河所要落子之處。

  眾人「咦」的一聲,轉過頭去,竟一個人影也無。右首的松樹均不高大,樹上如藏得有人,一眼便見,實不知這人躲在何處。蘇星河見這粒黑物是一小塊松樹皮,所落方位極准,心下暗自駭異。那黑物剛下,左首松樹後又射出一粒白色樹肉,落在「去」位五六路上。

  只聽得嗤的一聲響,一粒黑物盤旋上天,跟著筆直落下,不偏不倚地跌在「去」位四五路上。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,發自何處,便難以探尋,而它落下來仍有如此準頭,這份暗器功夫,實足驚人。旁觀眾人心下欽佩,齊聲喝彩。

  彩聲未歇,只聽得松樹枝葉間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:「慕容公子,你來破解珍瓏,小僧代應兩著,勿怪冒昧。」枝葉微動,清風颯然,棋局旁已多了一名僧人。這和尚身穿灰布僧袍,神光瑩然,寶相莊嚴,臉上微微含笑。

  段譽吃了一驚,心道:「鳩摩智這魔頭又來了!」又想:「難道剛才那白子是慕容公子所發?這位慕容公子,今日我終於要見到了?」

  只見鳩摩智雙手合十,向蘇星河、丁春秋和玄難各行一禮,說道:「小僧途中得見聰辯先生棋會邀帖,不自量力,前來會見天下高人。」又道:「慕容公子,這也就現身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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