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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七 金戈蕩寇鏖兵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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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峰答應了,辭出宮來,心下煩惱。他自來所結交的都是英雄豪傑,儘管江湖上暗算陷害、埋伏下毒等等詭計也見得多了,但均是爽爽快快殺人放火的勾當,極少用金銀去收買旁人。何況他雖是遼人,自幼卻在南朝長大,皇帝要他以吞滅宋朝為務,心下極不願意,尋思:「哥哥封我為南院大王,總是一片好意。我若此刻辭官,未免辜負他一番盛情,有傷兄弟義氣。待我到得南京,做他一年半載,再行請辭便了。那時他如果不准,我掛冠封印,一溜了之,諒他也奈何我不得。」當下率領部屬,攜同阿紫來到南京。 遼時南京,便是今日的北京,當時稱為燕京,又稱幽都,為幽州之都。後晉石敬塘自立稱帝,得遼國全力扶持,石敬塘便割燕雲十六州以為酬謝。燕雲十六州為幽、薊、涿、順、檀、瀛、莫、新、媯、儒、武、蔚、雲、應、寰、朔,均是冀北、晉北的高原要地。自從割予遼國之後,後晉、後周、宋朝三朝歷年與之爭奪,始終無法收回。燕雲十六州佔據形勝,遼國駐以重兵,每次向南用兵,長驅而下,一片平陽之上,大宋無險可守。宋遼交兵百餘年,宋朝難得一勝,兵甲不如固是主因,而遼國居高臨下以控制戰場,亦占到了極大便宜。 蕭峰進得城來,見南京城街道寬闊,市肆繁華,遠勝上京。來來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,所聽到的也盡是中原言語,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。蕭峰和阿紫都很歡喜,次日輕車簡從,在市街各處遊觀。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,共有八門。東是安東門、迎春門;南是開陽門、丹鳳門;西是顯西門、清晉門;北是通天門、拱辰門。兩道北門所以稱為通天、拱辰,意思是說臣服於遼,聽從來自北面的皇帝聖旨。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。蕭峰和阿紫遊得半日,但見坊市、廨舍、寺觀、官衙,密佈四城,一時觀之不盡。 蕭峰官居南院大王,燕雲十六州固屬他管轄,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帶、中京道大定府一帶,也俱奉他號令。威望既重,就不便再在小小營帳中居住,只得搬進了王府。他視事數日,便覺頭昏腦脹,深以為苦,見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強幹,熟習政務,便將一應事務都交了給他。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處,王府中貴重的補品藥物不計其數,阿紫直可拿來當飯吃。如此調補,她內傷終於日痊一日,到得初冬,已自可以行走了。她在燕京城內遊了多遍,跟著又由室里隨侍,城外十里之內也都遊遍了。 這一日大雪初晴,阿紫穿了一身貂裘,來到蕭峰所居的宣教殿,說道:「姊夫,我在城裏悶死啦,你陪我打獵去。」 蕭峰久居宮殿,也自煩悶,聽她這麼說,心下甚喜,當即命部屬備馬出獵。他不喜大舉打圍,只帶了數名隨從服侍阿紫,自己換了尋常軍士所穿的羊皮袍子,帶了弓箭,跨了匹駿馬,便和阿紫出清晉門向西馳去。 一行人離城十餘里,野獸甚少,只打到幾隻小兔子。蕭峰道:「咱們到南邊試試。」勒轉馬頭,折而向南,又行出二十餘里,只見一隻獐子斜刺裏奔出來。阿紫從隨從手裏接過弓箭,一拉弓弦,豈知臂上全無力氣,這張弓竟拉不開。蕭峰左手從她身後環過去,抓住弓身,右手握著她小手拉開弓弦,一放手,嗖的一聲,羽箭射出,獐子應聲而倒。眾隨從歡呼起來。 蕭峰放開了手,向阿紫微笑而視,只見她眼中淚水盈盈,奇道:「怎麼啦?不喜歡我幫你射野獸麼?」阿紫淚水從面頰上流下,說道:「我……我成了個廢人啦,連這樣一張輕弓也……也拉不開。」蕭峰慰道:「別這麼性急,慢慢的自會回復力氣。要是將來真的不好,我傳你修習內功之法,定能增加力氣。」阿紫破涕為笑,道:「你說過的話,可不許不算,一定要教我內功。」蕭峰道:「好,好,一定教你。」阿紫笑道:「那我該叫你姊夫呢,還是師父?」蕭峰道:「叫慣了的,別改口吧!」 說話之間,忽聽得南邊馬蹄聲響,一大隊人馬從雪地中馳來。蕭峰向蹄聲來處遙望,見這隊人都是遼國官兵,卻不打旗幟。眾官兵喧嘩歌號,甚是歡忭,馬後縛著許多俘擄,似是打了勝仗回來一般。蕭峰尋思:「咱們並沒跟人打仗啊,這些人從哪裏交了鋒來?」見一行官兵偏東回城,便向隨從道:「你去問問,是哪一隊人,幹什麼來了?」 那隨從應命,跟著道:「是咱們兄弟打草谷回來啦。」縱馬向官兵隊奔去。 他馳到近處,說了幾句話。眾官兵聽得南院大王在此,大聲歡呼,紛紛下馬,牽韁在手,快步走到蕭峰身前,躬身行禮,齊聲叫道:「大王千歲!」 蕭峰舉手還禮,道:「罷了!」見這隊官兵約有八百餘人,馬背上放滿了衣帛器物,牽著的俘虜也有七八百人,大都是年輕女子,也有些少年男子,穿的都是宋人裝束,個個哭哭啼啼。 那隊長道:「今日輪到我們那黑拉篤隊出來打草谷,托大王的福,收成著實不錯。」回頭喝道:「大夥兒把最美貌的少年女子,最好的金銀財寶,通統都獻了出來,請大王千歲揀用。」眾官兵齊聲應道:「是!」將二十多個少女推到蕭峰馬前,又有許多金銀飾物之屬,紛紛堆到一張毛氈上。眾官兵望著蕭峰,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,顯覺南院大王若肯收用他們奪來的女子玉帛,實是莫大榮耀。 當日蕭峰在雁門關外,曾見到大宋官兵俘虜契丹子民,這次又見到契丹官兵俘虜大宋子民,被俘者的淒慘神情,一般無異。他在遼國居官多時,已略知遼國的軍情。遼國朝廷對軍隊不供糧秣,也無餉銀,官兵一應所需,都是向敵人搶奪而得,每日派出部隊去向大宋、西夏、女真、高麗各鄰國的百姓搶劫,名之為「打草谷」,其實與強盜無異。宋朝官兵便也向遼人「打草穀」,以資報復。是以邊界百姓,困苦異常,每日裏提心吊膽,朝不保夕。蕭峰一直覺得這法子殘忍無道,只是自己並沒打算長久做官,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陣,便要辭官隱居,因此于任何軍國大事,均沒提出什麼主張,這時親眼見到眾俘虜的慘狀,不禁惻然,問隊長道:「在哪裏打來的……打來的草穀?」 那隊長恭恭敬敬地道:「稟告大王,是在涿州境外、大宋地界雄州一帶打的草穀。自從大王來後,屬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糧草。」 蕭峰心道:「聽他的話,從前他們便在本州劫掠宋人。」向馬前的一個少女用漢語問道:「你是哪裏人?」那少女當即跪下,哭道:「小女子是張家村人氏,求大王開恩,放小女子回家,與父母團聚。」蕭峰抬頭向旁人瞧去。數百名俘虜都跪了下來,人叢中卻有一個少年直立不跪。 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,臉型瘦長,下巴尖削,神色閃爍不定。蕭峰便問:「少年,你家住在哪裏?」那少年道:「我有一件秘密大事,要面稟于大王。」蕭峰道:「好,你過來說。」那少年雙手被粗繩縛著,道:「請你遠離部屬,此事不能讓旁人聽見。」蕭峰好奇心起,尋思:「這樣一個少年,能知道什麼機密大事?是了,他從南邊來,或許有什麼大宋的軍情可說。」他是宋人,向契丹稟告機密,便是無恥漢奸,心中瞧他不起,不過他既說有重大機密,聽一聽也無妨,於是縱馬行出十餘丈,招手道:「你過來!」 那少年跟了過去,舉起雙手,道:「請你割斷我手上繩索,我懷中有物呈上。」蕭峰拔出腰刀,直劈下去,這一刀劈下去的勢道,直要將他身子劈為兩半,但落刀部位准極,只割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子。那少年吃了一驚,退出兩步,向蕭峰呆呆凝視。蕭峰微微一笑,還刀入鞘,問道:「什麼東西?」 那少年探手入懷,摸了一物在手,說道:「你一看便知。」說著走向蕭峰馬前。蕭峰伸手去接。 突然之間,那少年將手中之物猛往蕭峰臉上擲來。蕭峰馬鞭揮出,將那物擊落,白粉飛濺,卻是個小小布袋。那小袋掉在地下,白粉濺在袋周,原來是個生石灰包。這是江湖上下三濫盜賊所用的卑鄙無恥之物,若給擲在臉上,生石灰末入眼,雙目便瞎。 蕭峰哼了一聲,心想:「這少年大膽,原來不是漢奸。」點頭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為何起心害我?」那少年嘴唇緊緊閉住,並不答話。蕭峰和顏悅色地道:「你好好說來,我可饒你性命。」那少年道:「我為父母報仇不成,更有什麼話說。」蕭峰道:「你父母是誰?難道是我害死的麼?」 那少年走上兩步,滿臉悲憤,指著蕭峰大聲道:「喬峰你這惡賊!你害死我爹爹、媽媽,害死我伯父,我……我恨不得把你抽筋剝皮,碎屍萬段!」 蕭峰聽他叫的是自己舊日名字「喬峰」,又說害死了他父母和伯父,定是從前在中原所結下的仇家,問道:「你伯父是誰?父親是誰?」 那少年道:「反正我不想活了,也要叫你知道,我聚賢莊遊家的男兒,並非貪生怕死之輩。」 蕭峰「哦」了一聲,道:「原來你是遊氏雙雄的子侄,令尊是游駒游二爺嗎?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當日我在貴莊受中原群雄圍攻,被迫應戰,事出無奈。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。」說到這裏,搖了搖頭,說道:「唉,自刎還是被殺,原無分別。當日我奪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,以至逼得他們自刎。你叫什麼名字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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