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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 莽蒼踏雪行(1)


  蕭峰心中空蕩蕩的,只覺什麼「武林義氣」、「天理公道」,全是一片虛妄,死著活著,也沒多大分別,父母恩師之仇報與不報,都不是什麼要緊事。阿朱既死,從此做人了無意味,念念不忘的,只是曾與阿朱有約,要到塞上去打獵放牧,阿朱的鬼魂多半也會到塞上去等他。一個人百事無望之際,便會深信鬼神之說,料想阿朱死後,魂魄飛去雁門關外,只要自己也去,能給阿朱的鬼魂見上一見,也好讓她知道,自己對她思念之深,她在陰間也會多一分喜樂。

  行出十餘里,見路畔有座小廟,進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兩個多時辰,疲累已去,又向北行。再走四十餘里,來到北邊要衝長台關。

 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,要了十斤白酒,兩斤牛肉,一隻肥雞,自斟自飲。自忖要去雁門關,得自信陽城向北,經蔡州、穎昌府,過鄭州後經河東路的臨汾,北上太原、陽曲,再北上經忻州,而至代州雁門。他十斤酒喝完,又要了五斤,正飲間,門口腳步聲響,走進一個人來,卻是阿紫。蕭峰心道:「這小姑娘來敗我酒興。」轉過了頭,假裝不見。

  阿紫微微一笑,在他對面一張桌旁坐了下來,叫道:「店家,店家,拿酒來。」酒保走過來,笑道:「小姑娘,你也喝酒嗎?」阿紫斥道:「姑娘就是姑娘,為什麼加上一個『小』字?我幹嗎不喝酒?你先給我打十斤白酒,另外再備五斤,給侍候著,來兩斤牛肉,一隻肥雞,快,快!」

  酒保伸出了舌頭,半晌縮不進去,叫道:「哎唷,我的媽呀!你這位姑娘是當真,還是說笑,你小小人兒,吃得了這許多?」一面說,一面斜眼向蕭峰瞧去,心道:「人家可是沖著你來啦!你喝什麼,她也喝什麼;你吃什麼,她也吃什麼。」

  阿紫道:「誰說我是小小人兒?你不生眼睛,是不是?你怕我吃了沒錢付賬?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,當的一聲,擲在桌上,說道:「我吃不了,喝不了,還不會喂狗麼?要你擔什麼心?」酒保賠笑道:「是,是!」又向蕭峰橫了一眼,心道:「人家可真跟你幹上了,繞著彎兒罵人哪。」

  一會兒酒肉送了上來,酒保端了一隻大海碗,放在她面前,笑道:「姑娘,我這就跟你斟酒啦。」阿紫點頭道:「好啊。」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,心中說:「你若喝幹了這碗酒,不醉倒在地下打滾才怪。」

  阿紫雙手端起酒碗,放在嘴邊舐了一點,皺眉道:「好辣,好辣。這劣酒難喝得很。世上若不是有這麼幾個大蠢材肯喝,你們的酒又怎賣得掉?」酒保又向蕭峰斜睨了一眼,見他始終不加理睬,不覺暗暗好笑。

  阿紫撕了只雞腿,咬了一口,道:「呸,好臭啊!」酒保叫屈道:「這只香噴噴的肥雞,今兒早上還在咯咯咯地叫呢。新鮮熱辣,怎地會臭?」阿紫道:「嗯,說不定是你身上臭,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別的客人臭。」其時雪花飛飄,途無行旅,這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。酒保笑道:「是我身上臭,當然是我身臭哪。姑娘,你說話留神些,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爺們。」

  阿紫道:「怎麼啦?得罪了人家,還能一掌將我打死麼?」說著舉筷夾了塊牛肉,咬了一口,還沒咀嚼,便吐了出來,叫道:「哎唷,這牛肉酸的,這不是牛肉,是人肉。你們賣人肉,黑店哪,黑店哪!」

  酒保慌了手腳,忙道:「哎喲,姑娘行行好,別盡搗亂哪。這是新鮮的黃牛肉,怎麼說是人肉?人肉哪有這麼粗的肌理?哪有這麼紅豔豔的顏色?」阿紫道:「好啊,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顏色。我問你,你們店裏殺過多少人?」酒保笑道:「你這位姑娘就愛開玩笑。信陽府長台關好大的市鎮,我們是六十多年的老店,哪有殺人賣肉的道理?」

  阿紫道:「好吧,就算不是人肉,也是臭東西,只傻瓜才吃。哎喲,我靴子在雪地里弄得這麼髒。」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牛肉,便往左腳皮靴上擦去。靴幫上本來濺滿了泥漿,這麼一擦,半邊靴幫上泥漿去盡,牛肉的油脂塗將上去,登時光可鑒人。

  酒保見她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,大是心痛,站一旁不住地唉聲歎氣。

  阿紫問道:「你歎什麼氣?」酒保道:「小店的紅燒牛肉,向來算得是長台鎮上一絕,遠近一百里內提起來,誰都要大拇指一翹,喉頭咕咕咕地直吞饞涎,姑娘卻拿來擦皮靴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阿紫瞪了他一眼,道:「這個什麼?」酒保道:「似乎太委屈了一點。」阿紫道:「你說委屈了我的靴子?牛肉是牛身上來的,皮靴也是牛上身上來的,也不算什麼委屈。喂,你們店中還有什麼拿手菜肴?說些出來聽聽。」酒保道:「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,不過價錢不這麼便宜。」阿紫從懷中又取出一錠銀子,當的一聲,拋在桌上,問道:「這夠了麼?」

 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,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,忙陪笑道:「夠啦,夠啦,怎麼不夠?小店拿手的菜肴,有酒糟鯉魚、白切羊羔、醬豬肉……」阿紫道:「很好,每樣給煮三盆。」

  酒保道:「姑娘要嘗嘗滋味嘛,我瞧每樣有一盆也夠了……」阿紫沉著臉道:「我說要三盆便是三盆,你管得著麼?」酒保道:「是,是!」拉長了聲音,叫道:「酒糟鯉魚三盆哪!白切羊羔三盆哪……」

  蕭峰在一旁冷眼旁觀,知道這小姑娘明著和酒保搗蛋,實則是逗引自己插嘴,當下偏給她來個不理不睬,自顧自地喝酒賞雪。

  過了一會,白切羊羔先送上來了。阿紫道:「一盆留在這裏,一盆送去給那位爺台,一盆放在那張桌上。那邊給放上碗筷,斟上好酒。」酒保道:「還有客人來麼?」阿紫瞪了他一眼,道:「你這麼多嘴,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!」酒保伸伸舌頭,笑道:「要割我的舌頭麼,只怕姑娘沒這本事。」

  蕭峰心中一動,向他橫了一眼,心道:「你這可不是自己找死?膽敢向這小魔頭說這種話?」

  酒保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,蕭峰也不說話,提筷就吃。又過一會,酒糟鯉魚、醬豬肉等陸續送上,仍是每樣三盆,一盆給蕭峰,一盆給阿紫,一盆放在另一桌上。蕭峰來者不拒,一一照吃。阿紫每盆只嘗了一筷,便道:「臭的、爛的,只配給豬狗吃。」抓起羊羔、鯉魚、豬肉,去擦靴子。酒保雖然心痛,卻也無可奈何。

  蕭峰眼望窗外,尋思:「這小魔頭當真討厭,給她纏上了身,後患無窮。阿朱托我照料她,這人是鬼精靈,她要照料自己綽綽有餘,壓根兒用不著我操心。我還是避之則吉,眼不見為淨。」

  正想到此處,忽見遠處一人在雪地中走來,這人只穿一身黃葛布單衫,似不覺寒冷。片刻間來到近處,但見他四十來歲年紀,雙耳上各垂著一隻亮晃晃的黃金大環,獅鼻闊口,形貌頗為兇狠詭異,一個大鼻子尤為顯著。

  這人來到酒店門前,掀簾而入,見到阿紫,微微一怔,隨即臉有喜色,要想說話,卻又忍住,便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。

  阿紫道:「有酒有肉,如何不吃?」那人見到一張空著座位的桌上佈滿酒菜,說道:「是給我要的麼?多謝師妹了。」說著走過去坐下,從懷中取出一把金柄小刀,切割牛肉,用手抓起來便吃,吃幾塊肉,喝一碗酒,酒量倒也不弱。

  蕭峰那日相助包不同與星宿派相鬥,認得此人是阿紫的二師哥,但當時自己化了裝,這人此時見面不相識。蕭峰本不喜此人的形貌舉止,但見他酒量頗佳,便覺倒也並不十分討厭。

  阿紫見他喝幹了一壺酒,對酒保道:「這些酒拿過去,給那位爺台。」說著雙手伸入面前的酒碗,攪了幾下,洗去手上的油膩肉汁,然後將酒碗一推。酒保心想:「這酒還能喝麼?」

  阿紫見他神情猶豫,不端酒碗,催道:「快拿過去啊,人家等著喝酒哪。」酒保笑道:「姑娘你又來啦,這碗酒怎麼還能喝?」阿紫板起了臉道:「誰說不能喝?你嫌我手髒麼?這麼著,你喝一口酒,我給你一錠銀子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一兩重的小元寶來,放在桌上。酒保大喜,說道:「喝一口酒便給一兩銀子,可太好了。別說姑娘不過洗洗手,就是洗過腳的洗腳水,我也喝了。」說著端起酒碗,呷了一大口。

  不料酒水入口,便如一塊燒紅的熱鐵灸烙舌頭一般,劇痛難當,酒保「哇」的一聲,口一張,酒水亂噴而出,只痛得他雙腳亂跳,大叫:「我的娘呀!哎唷,我的娘呀!」蕭峰見他這等神情,倒也吃了一驚,只聽他叫聲越來越模糊,顯是舌頭腫了起來。

  酒店中掌櫃的、大師父、燒火的、別的酒保聽得叫聲,都湧了過來,紛紛詢問:「什麼事?什麼事?」那酒保雙手扯著自己面頰,已不能說話,伸出舌頭來,只見舌頭腫得已比平常大了三倍,通體烏黑。蕭峰又是一驚:「那是中了劇毒。這小魔頭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一會,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。」

  眾人見到那酒保舌頭的異狀,無不驚惶,七張八嘴地亂嚷:「碰到了什麼毒物?」「是給蠍子螯上了麼?」「哎唷,這可不得了,快,快去請大夫!」

  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,突然走到她面前,跪倒在地,咚咚咚磕頭。阿紫笑道:「哎唷,這可當不起,你求我什麼事啊?」酒保仰起頭來,指指自己舌頭,又不住磕頭。阿紫笑道:「要給你治治,是不是?」酒保痛得滿頭大汗,兩隻手在身上到處亂抓亂捏,又是磕頭,又是拱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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