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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(7)


 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歸各自房舍,猛聽得喬峰的呼聲,一齊轉身,快步回到「證道院」來。只見一條長大漢子站在院門之旁,伸袖拭淚,眾僧均覺奇怪。玄慈關心玄苦安危,不及向那漢子細看,便搶步進屋,只見玄苦僵立不倒,更是一怔。眾僧一齊入內,垂首低頭,誦念經文。

  喬峰最後進屋,跪地暗許心願:「師父,弟子報訊來遲,你已遭人毒手。弟子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層。弟子縱然歷盡萬難,也要找到這奸人來碎屍萬段,為恩師報仇。」

  玄慈方丈念經完畢後,轉眼見到喬峰的容貌,吃了一驚,問道:「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嗎?」

  喬峰道:「是,弟子喬峰!弟子見到師父圓寂,悲痛不勝,以致驚動方丈。」

  玄慈聽了喬峰的話,身子一顫,臉上現出異樣神色,向他凝視半晌,才道:「施主你……你……你便是丐幫的……前任幫主?」

  喬峰聽到他說「丐幫的前任幫主」這七個字,心想:「江湖上的訊息傳得好快,他既知我已不是丐幫幫主,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幫的原由。」說道:「正是!」

  玄慈問道:「施主何以夤夜闖入敝寺?又怎生見到玄苦師弟圓寂?」

  喬峰心有千言萬語,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,只得道:「玄苦大師是弟子的授業恩師,但不知我恩師受了什麼傷,是何人下的毒手?」

  玄慈方丈垂淚道:「玄苦師弟受人偷襲,胸間吃了人一掌重手,肋骨齊斷、五臟破碎,仗著內功深厚,這才支持到此刻。我們問他敵人是誰,他說並不相識,又問兇手形貌年歲。他卻說道佛家八苦,『怨憎會』乃其中一苦,既遇上了冤家對頭,正好就此解脫,兇手的形貌,他決不肯說。」

  喬峰恍然而語:「原來适才眾僧已知師父身受重傷,念經誦佛,乃是送他西歸。」他含淚說道:「眾位高僧慈悲為念,不記仇冤。弟子是俗家人,務須捉到這下手的凶人,千刀萬剮,為師父報仇。貴寺門禁森嚴,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闖得進來?」

  玄慈沉吟未答,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地道:「施主闖進少林,咱們沒能阻攔察覺,那兇手當然也能自來自去、如入無人之境了。」

  喬峰躬身抱拳,說道:「弟子以事在緊迫,不及在山門外通報求見,多有失禮,還懇諸位師父見諒。弟子出身少林,淵源極深,決不敢有絲毫輕忽冒犯之意。」他最後那兩句話意思是說,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,我也連帶丟臉,心知自己闖入少林後院,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覺,這件事傳將出去,于少林派的顏面實在大有損傷。

  正在這時,一個小沙彌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走進房來,向著玄苦的屍體道:「師父,請用藥。」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彌,在「藥王院」中煎好了一服療傷靈藥「九轉回春湯」,送來給師父服用。他見玄苦直立不倒,不知已死。

  喬峰心中悲苦,哽咽道:「師父他……」那小沙彌轉頭向他瞧了一眼,突然大聲驚呼:「是你!你……又來了!」嗆啷一聲,藥碗失手掉落在地,瓷片藥汁,四散飛濺。那小沙彌向後躍開兩步,靠在牆上,尖聲道:「是他!打傷師父的便是他!」

  他這麼一叫,眾人無不大驚。喬峰更加惶恐,大聲道:「你說什麼?」那小沙彌不過十二三歲年紀,見了喬峰十分害怕,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後,拉住他衣袖,叫道:「方丈,方丈!」玄慈道:「青松,不用怕,你說好了,你說是他打了師父?」

  小沙彌青松道:「是的,他用手掌打師父的胸口,我在窗口看見的。師父,師父,你打還他啊!」直到此刻,他兀自未知玄苦已死。玄慈方丈道:「你瞧得仔細些,別認錯了人。」青松道:「我瞧得清清楚楚的,他身穿灰布直綴,方臉蛋,眉毛這般上翹,大口大耳朵,正是他。方丈,快打他,快打他!」

  喬峰一股涼意從背脊上直瀉下來,心道:「是了,那兇手正是裝扮作我的模樣,要嫁禍於我。師父聽到我回來,本極歡喜,但一見到我臉,見我和傷他的兇手一般形貌,這才說道:『原來便是你,你便是喬峰,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。』師父和我十餘年不見,我自孩童變為成人,相貌早不同了。」再想到玄苦大師臨死之前連說的那三個「好」字,當真心如刀割:「師父中人重手,卻不知敵人是誰,待得見到了我,認出我和兇手的形貌相似,心中大悲,一慟而死。師父身受重傷,本已垂危,自不會細想:倘若真是我下手害他,何以第二次又來相見。」

  忽聽得人聲喧嘩,一群人快步奔來,到得「證道院」外止步不進。兩名僧人躬著身子,恭恭敬敬地進來,正是在少室山腳下和喬峰交過手的持戒、守律二僧。那持戒僧只說得一聲:「稟告方丈……」便已見到喬峰,臉上露出驚詫憤怒的神色,不知他何以竟在此處。其餘眾僧也都橫眉怒目,狠狠地瞪著喬峰。

  玄慈方丈神色莊嚴,緩緩地道:「施主雖已不在丐幫,終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。今日駕臨敝寺,出手擊死玄苦師弟,不知所為何來,還盼指教。」

  喬峰長歎一聲,對著玄苦的屍身拜伏在地,說道:「師父,你臨死之時,還道是弟子下手害你,以致飲恨而歿!弟子雖萬萬不敢冒犯師父,但奸人所以加害,正是因弟子而起。弟子今日一死以謝恩師,殊不足惜,但從此師父的大仇便不得報了。弟子有犯少林尊嚴,師父恕罪。」猛地呼呼兩聲,吐出兩口長氣。堂中兩盞油燈應聲而滅,登時黑漆一團。

  喬峰出言禱祝之時,心下已盤算好了脫身之策。他一吹滅油燈,左手揮掌擊在守律僧背心,這一掌力聚陰柔,不傷他內臟,但將他一個肥大的身軀拍得穿堂破門而出。

  黑暗中群僧聽得風聲,都道喬峰出門逃走,各使擒拿手法,抓向守律僧身上。眾僧都是一般的心思,不願下重手將喬峰打死,要擒住了詳加盤問,他害死玄苦大師,到底所為何來。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,各人擒拿手法並不相同,卻各有獨到之處。一時之間,擒龍手、鷹爪手、虎爪功、金剛指、握石掌……各種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,都抓在守律僧身上。眾高僧武功也真了得,黑暗中單聽風聲,出手不差厘毫。那守律僧這一下可吃足了苦頭,霎時之間,周身要穴著了諸般擒拿手法,身子淩空而懸,做聲不得,這等經歷,只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受過。

  這些高僧閱歷既深,應變的手段自也了得,當下立時便有人飛身上屋,守住屋頂。證道院的各處通道和前門後門,片刻間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衛。

  小沙彌青松取過火刀火石,點燃了堂中油燈,眾僧立即發覺是抓錯了守律僧。

  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傳下號令,全寺僧眾各守原地,不得亂動。群僧均想,喬峰膽子再大,也決不敢孤身闖進少林寺這龍潭虎穴來殺人,必定另有強援,多半乘亂另有圖謀,可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。

  證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領的一干僧眾,則在證道院鄰近各處細搜,幾乎每一塊石頭都翻了轉來,每一片草叢都有人用棍棒拍打。這麼一來,眾位大和尚雖說慈悲為懷,有好生之德,但蛤蟆、地鼠、蚱蜢、螞蟻,卻也誤傷了不少。

  忙碌了一個多時辰,只差著沒將土地挖翻,卻哪裏找得著喬峰?各人都嘖嘖連聲,稱奇道怪,偶爾不免口出幾句辱駡之言,佛家十戒雖戒「惡語」,那也顧不得了。當下將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入「舍利院」中火化,將守律僧送到「藥王院」去施藥治傷。群僧垂頭喪氣,相對默然,都覺這一次的臉實在丟得厲害。少林寺高手如雲,以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聲望,每一個在武林中都叫得出響噹噹的字號,竟讓喬峰赤手空拳,獨來獨往,別說殺傷擒拿,連他如何逃走,竟也摸不著半點頭腦。

  原來喬峰料到變故一起,群僧定然四處追尋,但於适才聚集的室中,卻決計不會著意,是以將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後,身子一縮,悄沒聲地鑽到了玄苦大師生前所睡的床下,十指插入床板,身子緊貼床板。雖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,卻看不到他。待得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出,執事僧將證道院的板門帶上,更沒人進來了。

  喬峰橫臥床底,耳聽得群僧擾攘了半夜,人聲漸息,尋思:「等到天明,脫身可又不易了,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從床底悄悄鑽出,輕推板門,閃身躲在樹後。

  心想此刻人聲雖止,但少林眾高僧豈能就此罷休,放鬆戒備?證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極西之處,只須更向西行,即入叢山。只要一出少林寺,群僧人手分散,縱然遇上,也攔截他不住。但他雅不俗與少林僧眾動手,只盼日後擒到真凶,帶入寺來,說明原委。今日多與一僧動手,多勝一人,便多結一個無謂的冤家,倘若自己失手傷人殺人,更不堪設想。自己在寺西失蹤,群僧看守最嚴的,必是寺西通向少室山的各處山徑。他略一盤算,心想最穩妥的途徑,反是穿寺而過,從東方離寺。

  當下矮著身子,在樹木遮掩下悄步而行,橫越過四座院舍,躲在一株菩提樹之後,忽見對面樹後伏著兩僧。那兩名僧人絲毫不動,黑暗中絕難發覺,但他眼光銳利,見到一僧手中所持戒刀上的微微閃光,心道:「好險!我剛才倘若走得稍快,行藏非敗露不可。」在樹後守了一會,那兩名僧人始終不動,這個「守株待兔」之策倒也厲害,自己只要一動,便給二僧發現,可是又不能長期僵持,始終不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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