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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 今日意(1)


  兩人共騎,奔跑一陣,放眼盡是杏樹,不多時便已將西夏眾武士拋得影蹤不見。

  段譽問道:「王姑娘,你怎麼啦?」王語嫣道:「我中了毒,身上一點力氣也沒了。」段譽聽道:「中毒」,嚇了一跳,忙問:「要不要緊?怎生找解藥才好?」王語嫣道:「我不知道啊。你催馬快跑,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說。」段譽道:「什麼所在才平安?」王語嫣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。」段譽尋思:「我曾答允保護她平安周全,怎地反而要她指點,那成什麼話?」無法可施之下,只得任由坐騎亂走。

  奔馳了一頓飯時分,已聽不到追兵聲音,心下漸寬,卻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。段譽過不了一會,便問:「王姑娘,你覺得怎樣?」王語嫣總是答道:「沒事。」段譽有美同行,自是說不出的歡喜,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質厲害,不由得一會兒微笑,一會兒發愁,又想:「我只管救王姑娘,卻沒去搭救我那阿碧小妹子。我這麼偏心,可見我內心對兩人確然大有分別!」

  眼看雨越下越大,段譽脫下長袍,罩在王語嫣身上,但也只好得片刻,過不多時,兩人身上裏裏外外都濕透了。段譽又問:「王姑娘,你覺得怎樣?」王語嫣歎道:「又冷又濕,找個什麼地方避一避雨啊。」段譽道:「是,是!杏花、春雨、江南,說起來很美,身當其境,也有不大方便的時候。」

  王語嫣不論說什麼話,在段譽聽來,都如玉旨綸音一般,她說要找個地方避一避雨,段譽明知未脫險境,卻也連聲稱是,心下又起呆念:「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,只是她表哥慕容複。我今日與她同遭兇險,盡心竭力地回護於她,若是為她死了,想她日後一生之中,總會偶爾念及我段譽三分。將來她和慕容複成婚之後,生下兒女,瓜棚豆架之下與子孫們說起往事,或許會提到今日之事。那時她白髮滿頭,說到『段公子』這三個字時,珠淚點點而下……」想得出神,不禁眼眶也自紅了。

  王語嫣一轉頭間,見他臉上有愁苦之意,卻不覓地避雨,問道:「怎麼啦?沒地方避雨麼?」段譽道:「那時候你跟你女兒說道……」王語嫣道:「什麼我女兒?」

  段譽吃了一驚,這才醒悟,笑道:「對不起,我在胡思亂想。」游目四顧,見東北方有座大碾坊,小溪溪水推動木輪,正在碾米,便道:「那邊可以避雨。」縱馬來到碾坊。這時大雨刷刷聲音,四下裏水氣濛濛。

  他躍下馬來,見王語嫣臉色蒼白,不由得萬分憐惜,又問:「你肚痛麼?發燒麼?頭痛麼?」王語嫣搖搖頭,微笑道:「沒什麼。」段譽道:「唉,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麼毒,我拿得到解藥就好了。」王語嫣道:「你瞧這大雨!你先扶我下馬,到了裏面再說不遲」。段譽跌足道:「是,是!你瞧我可有多糊塗。」王語嫣一笑,心道:「你本來就糊塗嘛。」

  段譽瞧著她的笑容,不由得神為之奪,險些兒忘了去推碾坊的門,幾乎將額頭撞在門上,待得將門推開,轉身回來要扶王語嫣下馬,一雙眼睛始終沒離開她的嬌臉,沒料到碾坊門前有一道溝,左足跨前一步,正好踏入溝中。王語嫣忙叫:「小心!」卻已不及,段譽「啊」的一聲,人已摔了出去,撲入了大片泥濘之中,忙掙扎著爬起,臉上、手上、身上全是爛泥,連聲道:「對不起,對不起。你……你沒事麼?」

  王語嫣道:「唉,你自己沒事麼?可摔痛了沒有?」段譽聽到她關懷自己,歡喜得靈魂兒飛上了半天,忙道:「沒有,沒有。就算摔痛了,也不打緊!」伸手要去扶王語嫣下馬,驀地見到自己手掌全是污泥,急忙縮回,道:「不成!我去洗乾淨了再來扶你。」王語嫣歎道:「你這人當真婆婆媽媽得緊。我全身都濕了,再多些污泥有什麼干係?」段譽歉然笑道:「我做事亂七八糟,服侍不好姑娘。」還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,這才扶王語嫣下馬,走進碾坊。

  兩人跨進門去,只見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,不斷打著石臼中的米穀,卻不見有人。段譽叫道:「這兒有人麼?」

  忽聽得屋角稻草堆中兩人齊叫:「啊喲!」站起兩個人來,一男一女,都是十八九歲的農家青年。兩人衣衫不整,頭髮上沾滿了稻草,臉上紅紅的,臉色尷尬忸怩。原來兩人是一對愛侶,那農女在此照料碾米,那小夥子便來跟她親熱,大雨中料得無人到來,當真肆無忌憚,連段譽和王語嫣在外邊說了半天話也沒聽見。

  段譽抱拳道:「吵擾,吵擾!我們只是來躲躲雨。兩位有什麼貴幹,儘管請便,不用理睬我們。」

  王語嫣心道:「這書呆子又來胡說八道了。他二人當著咱們,怎樣親熱?」她乍然見到那一男一女的神態,早就飛走了臉,不敢多看。

  段譽卻全心全意貫注在王語嫣身上,於這對農家青年全沒在意。他扶著王語嫣坐在凳上,說道:「你身上都濕了,那怎麼辦?」

  王語嫣臉上又加了一層暈紅,心念一動,從鬢邊拔下了一枝鑲著兩顆大珠的金釵,向那農女道:「姊姊,我這只釵子給了你,勞你駕借一套衣衫給我換換。」

  那農女雖不知這兩顆珍珠貴重,但黃金卻是識得的,心中不信,道:「我去拿衣裳給你換,這……這金釵兒我勿要。」說著便從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。

  王語嫣道:「姊姊,請你過來。」那農女已走了四五級梯階,重行回下,走到她身前。王語嫣將金釵塞在她手中,說道:「這金釵真的送了給你。你帶我去換換衣服,好不好?」

  那農女見王語嫣美貌可愛,本就極願相助,再得一枚金釵,自是大喜,推辭幾次不得,便收下了,當即扶著她到上面的閣樓中去更換衣衫。閣樓上堆滿了稻穀和米篩、竹箕、麻袋之類的農具。那農女手頭原有幾套舊衣衫正在縫補,那小夥子一來,早就拋在一旁,不再理會,這時正好合王語嫣之用。

  那農家青年畏畏縮縮地偷看段譽,兀自手足無措。段譽笑問:「大哥,你貴姓?」那青年道:「我……我貴姓金。」段譽道:「原是金大哥。」那青年道:「勿是格。我叫金阿二,金阿大是我阿哥。」段譽道:「嗯,是金二哥」。

  剛說到這裏,忽聽得馬蹄聲響,十餘騎向著碾坊急奔而來,段譽吃了一驚,跳起身來,叫道:「王姑娘,敵人追來啦!」

  王語嫣在那農女相助之下,剛除下上身衣衫,絞幹了濕衣,正在抹試,馬蹄聲她也聽到了,心下惶急,沒做理會處。

  幾乘馬來得好快,片刻間到了門外,有人叫道:「這匹馬是咱們的,那小子和妞兒躲在這裏。」王語嫣和段譽一在閣樓,一在樓下,同時暗暗叫苦,均想:「先前將馬牽進碾坊來便好了。」但聽得砰的一聲響,有人踢開板門,三四名西夏武士闖了進來。

  段譽一心保護王語嫣,飛步上樓。王語嫣不及穿衣,只得將一件濕衣擋在胸前。她中毒後手足酸軟,左手拿著濕衣只提到胸口,便又垂了下來。段譽急忙轉身,驚道:「對不起,冒犯了姑娘,失禮,失禮!」王語嫣急道:「怎麼辦啊?」

  只聽得一名武士問金阿二道:「那小妞兒在上面麼?」金阿二道:「你問人家姑娘作啥事體?」那武士砰的一拳,打得他跌出丈餘。金阿二性子倔強,破口大駡。

  那農女叫道:「阿二哥,阿二哥,勿要同人家尋相罵。」她關心愛侶,下樓相勸。不料那武士單刀一揮,已將金阿二的腦袋劈成了兩半。那農女一嚇之下,從木梯上骨碌碌地滾了下來。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,獰笑道:「這小妞兒自己送上門來。」嗤的一聲,已撕破了她衣衫。那農女伸手在他臉上狠狠一抓,登時抓出五條血痕。那武士大怒,使勁一拳,打在她胸口,只打得她肋骨齊斷,立時斃命。

  段譽聽得樓下慘呼之聲,探頭看去,見這對農家青年霎時間死於非命,心下難過,暗道:「都是我不好,累得你們雙雙慘亡。」見那武士搶步上梯,忙將木梯向外推開。木梯虛架在樓板之上,便向外倒去。那武士搶先躍落,接住木梯,又架到樓板上來。段譽又欲去推,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揚,一枝袖箭向他射來。段譽不會躲避,撲的一聲,袖箭釘入了他左肩。第一名武士乘著他伸手按肩,已架好木梯,一步三級地躥了上來。

  王語嫣坐在段譽身後穀堆上,見到這武士出掌擊死農女,以及在木梯縱下躥上的身法,說道:「你用右手食指,點他小腹『下脘穴』。」

  段譽在大理學那北冥神功和六脈神劍之時,於人身的各個穴道記得清清楚楚,剛聽得王語嫣呼叫,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樓頭,其時哪有餘裕多想,一伸食指,便往他小腹「下脘穴」點去。那武士這一躥之際,小腹間門戶洞開,大叫一聲,向後直摜出去,從半空摔了下來,便即斃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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