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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 昔時因(4)


  喬峰身手快極,帶著智光的身軀,一晃閃開。

  單正的兒子單仲山、單叔山、單季山三人齊向他身後撲去。喬峰右手抓起單叔山遠遠摔出,跟著又抓起單仲山摔出,第三次抓起單季山往地下一擲,伸足踏住了他頭顱。

  「單氏五虎」在山東一帶威名頗盛,五兄弟成名已久,並非初出茅廬的後輩。但喬峰左手抓著智光,右手連抓連擲,將單家這三條大漢如稻草人一般拋擲自如,叫對方竟沒半分抗拒餘地。旁觀眾人都瞧得呆了。

  單正和單伯山、單小山三人骨肉關心,都待撲上救援,卻見他踏住了單季山的腦袋,料知他功力厲害,只須稍加勁力,單季山的頭顱非給踩得稀爛不可,三人只跨出幾步,便都停步。單正叫道:「喬幫主,有話好說,千萬不可動蠻!我單家與你無冤無仇,請你放了我孩兒!」鐵面判官說到這樣的話,等如是向喬峰苦苦哀求了。

  徐長老也道:「喬幫主,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,你不可傷害他性命!」

  喬峰熱血上湧,大聲道:「不錯,我喬峰和你單家無冤無仇,智光大師的為人,我也素所敬仰。你們……你們……要除去我幫主之位,那也罷了,我拱手讓人便是,何以編造了這番言語出來,誣衊於我?我……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,你們如此苦苦相逼?」

  他最後這幾句聲音也嘶啞了,眾人聽著,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。

 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格格輕響,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,生死之差,只系于喬峰的一念。除此之外,便是風拂樹梢,蟲鳴草際,人人呼吸喘急,誰都不敢做聲。

  過得良久,趙錢孫突然嘿嘿冷笑,說道:「可笑啊可笑!漢人未必高人一等,契丹人也未必便豬狗不如!明明是契丹人,卻硬要冒充漢人,那有什麼滋味?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肯認,枉自稱什麼男子漢、大丈夫?」

  喬峰睜大了眼睛,狠狠地凝視著他,問道:「你也說我是契丹人麼?」

  趙錢孫道:「我不知道。只不過那日雁門關外一戰,那個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,卻跟你一模一樣。這一架打將下來,只嚇得我趙錢孫魂飛魄散,心膽俱裂,那對頭人的相貌,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會忘記。智光大師抱起那契丹嬰兒,也是我親眼所見。我趙錢孫行屍走肉,世上除了小娟一人,更無掛懷之人,更無掛懷之事。你做不做丐幫幫主,關我屁事?我幹嗎要來誣陷於你?我自認當年曾參與殺害你的父母,又有什麼好處?喬幫主,我趙錢孫的武功跟你可差得遠了,要是我不想活了,難道連自殺也不會麼?」

  喬峰將智光大師緩緩放下,右足足尖一挑,將單季山一個龐大的身軀輕輕踢了出去,啪的一聲,落在地下。單季山一彈便即站起,並未絲毫受傷。

  喬峰眼望智光,但見他容色坦然,殊無半分作偽和狡獪的神態,問道:「後來怎樣?」

  智光道:「後來你自己知道了。你長到七歲之時,在少室山中采棗子,遇到野狼。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將你救了下來,殺死惡狼,給你治傷,自後每天便來傳你武功,是也不是?」

  喬峰道:「是!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。」那少林僧玄苦大師傳他武功之時,叫他決計不可向任何人說起,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幫汪幫主的嫡傳弟子,誰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實有極深的淵源。

  智光道:「這位少林僧人,乃是受了帶頭大哥的重托,請他從小教誨你,使你不致走入岐途。為了此事,我和帶頭大哥、汪幫主三人曾起過一場爭執。我說由你平平穩穩務農為生,不必學武,再捲入江湖恩仇之中。帶頭大哥卻說我們對不起你父母,須當將你培養成為一位英雄人物。」

  喬峰道:「你們……你們到底怎樣對不起他?漢人和契丹相斫相殺,有什麼對得起、對不起之可言?」

  智光漢道:「雁門關外石壁上的遺文,至今未泯,將來你自己去看吧。帶頭大哥既是這個主意,汪幫主也偏著他多些,我自然拗不過。你到得十六歲上,遇上了汪幫主,他收你作了徒兒,此後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遇合,你自己天姿卓絕,奮力上進,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,但若非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處處眷顧,只怕也不是這般容易吧?」

  喬峰低頭沉思,自己這一生遇上什麼危難,總是逢凶化吉,從來不吃什麼大虧,而許多良機又往往自行送上門來,不求自得。從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,一生幸運,此刻聽了智光之言,心想莫非當真由於什麼有力人物暗中扶持,而自己竟全然不覺?他心中一片茫然:「倘若智光之言不假,那麼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漢人了。汪幫主不是我的恩師,而是我的殺父仇人。暗中助我的那個英雄,也非真是好心助我,只不過內疚於心,想設法贖罪補過而已。不!不!契丹人兇殘暴虐,是我漢人的死敵,我怎麼能做契丹人?」

  只聽智光續道:「汪幫主初時對你還十分提防,但後來見你學武進境既快,為人慷慨豪俠,待人仁厚,對他恭謹尊崇,行事又處處合他心意,漸漸真心地喜歡了你。再後來你立功愈多,威名越大,丐幫上上下下一齊歸心,便是幫外之人,也知丐幫將來的幫主非你莫屬。但汪幫主始終拿不定主意,便由於你是契丹人之故,他試你三大難題,你一一辦到,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勞之後,他才以打狗棒相授。那一年泰山大會,你連創丐幫強敵九人,使丐幫威震天下,那時他更無猶豫的餘地,方立你為丐幫幫主。以老衲所知,丐幫數百年來,從無第二個幫主之位,如你這般得來艱難。」

  喬峰低頭道:「我只道恩師汪幫主是有意鍛煉於我,使我多曆艱辛,以便擔當大任,卻原來……卻原來……」到了這時,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。

  智光道:「我之所知,至此為止。你出任丐幫幫主之後,我聽得江湖傳言,都說你行俠仗義,造福於民,處事公允,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,我私下自是代你歡喜。又聽說你數度壞了契丹人的奸謀,殺過好幾個契丹大人物,那麼我們先前『養虎貽患』的顧忌,便成了杞人之憂。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,卻不知何人去抖了出來?這于丐幫與喬幫主自身,都不見得有什麼好處。」說著長長歎了口氣,臉上大有悲憫之色。

  徐長老道:「多謝智光大師回述舊事,使大夥有如身歷其境。這一封書信……」他揚了揚手中那信,續道:「是那位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,書中極力勸阻汪幫主,不可將幫主大位傳于喬幫主。喬幫主,你不妨自己過一過目。」說著便將書信遞將過去。

  智光道:「再讓我瞧瞧,是否真是原信。」說著將信接在手中,看了一遍,說道:「不錯,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跡。」說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勁,將信尾署名撕下,放入口中,舌頭一捲,已吞入肚中。

  智光撕信之時,先向火堆走了幾步,與喬峰離遠了些,再將信箋湊到眼邊,似因光亮不足,瞧不清楚,再這麼撕信入口,信箋和嘴唇之間相距不過寸許。喬峰萬料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會使這狡獪伎倆,一聲怒吼,左掌拍出,淩空拍中了他穴道,右手搶過信來,但終於慢了一步,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。喬峰又是一掌,拍開了他穴道,怒道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?」

  智光微微一笑,說道:「喬幫主,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,想來定要報你殺父殺母之仇。汪幫主已然逝世,那不用說了。這位帶頭大哥的名字,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。老衲當年曾參與伏擊令尊令堂,一切罪孽,老衲甘願一身承擔,要殺要剮,你儘管下手便是!」

  喬峰見他垂眉低目,容色慈悲莊嚴,心下雖極悲憤,卻也不由得肅然起敬,說道:「是真是假,此刻我尚未明白。便要殺你,也不忙在一時。」說著向趙錢孫橫了一眼。

  趙錢孫聳了聳肩頭,似乎滿不在乎,說道:「不錯,我也在內,這賬要算我一份,你幾時歡喜,隨時動手便了。」

  譚公大聲道:「喬幫主,凡事三思,可別胡亂行事才好。倘若惹起胡漢之爭,中原豪傑人人與你為敵。」趙錢孫雖是他情敵,他這時卻出口相助。

  喬峰冷笑一聲,心亂如麻,就著火光看那信時,只見信上寫道:

  「劍髯吾兄:數夕長談,吾兄傳位之意始終不改。然余連日詳思,仍期期以為不可。喬君才藝超卓,立功甚偉,為人肝膽血性,不僅為貴幫傑出人物,即遍視神州武林同道,亦鮮有能及。以此才具而繼承吾兄之位,他日丐幫聲威愈張,意料中事耳。」

  喬峰讀到此處,見這位前輩對自己極為推許,心下感激,繼續讀下去:

  「然當日雁門關外血戰,驚心動魄之狀,余無日不索於懷。此子非我族類,其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。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來歷則已,否則不但丐幫將滅於其手,中原武林亦必慘遭浩劫。當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,實寥寥也。貴幫大事,原非外人所能置喙,唯爾我交情非同尋常,此事複牽連過巨,祈三思之。」下面的署名,已被智光撕去了。

  徐長老見喬峰讀完此信後呆立不語,又遞過一張信箋來,說道:「這是汪幫主的手書,你自當認得出他的筆跡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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