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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 昔時因(1)


  眾人回過頭來,只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,方面大耳,形貌威嚴。

  徐長老叫道:「天臺山智光大師到了!三十餘年不見,大師仍這等清健。」

 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,丐幫中後一輩的人物便不知他的來歷。但喬峰、六長老等卻均肅立起敬,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,飄洋過海,遠赴海外蠻荒,採集異種樹皮,治癒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染了瘴毒的百姓。他因此而大病兩場,終至武功全失,但嘉惠百姓,實非淺鮮。各人紛紛走近施禮。

  智光大師向趙錢孫笑道:「武功不如對方,挨打不還手已甚為難。倘若武功勝過,仍能挨打不還手,更是難上加難!」趙錢孫低頭沉思,若有所悟。

  徐長老道:「智光大師德澤廣被,無人不敬。但近十餘年來早已不問江湖上事務。今日佛駕光降,實是丐幫之福。敝幫感激不盡。」

  智光道:「丐幫徐長老和泰山單判官聯名折柬相召,老衲怎敢不來?天臺山與無錫相距不遠,兩位信中又道,此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,自當奉召。」

  喬峰心道:「原來你也是徐長老和單正邀來的。」又想:「素聞智光大師德高望重,決不會參與隱害我的陰謀,有他老人家到來,實是好事。」

  趙錢孫忽道:「雁門關外亂石谷前的大戰,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,你來說吧。」

  智光聽到「雁門關外亂石谷前」這八個字,臉上忽地閃過一片奇異的神色,似乎又興奮,又恐懼,又慘不忍言,最後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,歎道:「殺孽太重!殺孽太重!此事言之有愧。眾位施主,亂石谷大戰已是三十年前之事,何以今日重提?」

  徐長老道:「只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,有一封涉及此事的書信。」說著便將那信遞了過去。

  智光將信看了,沉思片刻,從頭又看一遍,搖頭道:「舊事早已過去,今日何必重提?依老衲之見,將此信毀去,泯滅痕跡,也就是了。」徐長老道:「本幫副幫主慘死,若不追究,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,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。」智光大師點頭歎道:「那也說得是,那也說得是!」

  他抬起頭來,但見一鉤眉月斜掛天際,冷冷的清光瀉在杏樹梢頭。

  智光向趙錢孫瞧了一眼,說道:「好,老衲從前做錯了的事,也不必隱瞞,照實說來便是。」趙錢孫道:「咱們是為國為民,不能說是做錯了事。」智光搖頭道:「錯便錯了,又何必自欺欺人?」轉身向著眾人,說道:「三十年前,中原豪傑接到訊息,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,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奪去。」

  眾人輕聲驚噫,均想:「契丹武士的野心當真不小。」少林寺武功絕技乃中士武術的瑰寶,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相戰,如將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搶奪了去,一加傳播,軍中人人習練,戰場之上,大宋官兵如何能再是敵手?

  智光續道:「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,要是契丹此舉成功,大宋便有亡國之禍,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,盡數死於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。少林寺得訊之後,便即傳知中原武林豪傑,大夥兒以事在緊急,不及詳加計議,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,各人立即兼程趕去,要在雁門關外迎擊,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,也要令他們的奸謀難以得逞。」

  眾人聽到和契丹打仗,都忍不住熱血如沸,又不禁栗栗危懼,大宋屢世受契丹欺淩,打一仗,敗一仗,喪師割地,軍民死於契丹刀槍之下的著實不少。

  智光大師緩緩轉頭,凝視著喬峰,說道:「喬幫主,倘若你得知了這項訊息,那便如何?」

  喬峰朗聲說道:「智光大師,喬某見識淺陋,才德不足以服眾,致令幫中兄弟見疑,說來好生慚愧。但喬某縱然無能,卻也是個有肝膽、有骨氣的男兒漢,于這大節大義份上,決不致不明是非。我大宋受遼狗欺淩,保家衛國,誰不奮身?倘若得知了這項訊息,自當率同本幫弟兄,星夜趕去阻截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,眾人聽了,盡皆動容,均想:「男兒漢大丈夫固當如此。」

  智光點了點頭,道:「如此說來,我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,以喬幫主看來,是不錯的?」

 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:「你將我當做什麼人?這般說話,顯是將我瞧得小了。」但神色間並不發作,說道:「諸位前輩英風俠烈,喬某敬仰得緊,恨不早生三十年,得以追隨先賢,共赴義舉,手刃胡虜。」

 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,臉上神氣大是異樣,緩緩說道:「當時大夥兒分成數起,趕赴雁門關。我和這位仁兄,」說著向趙錢孫一指,說道:「都是在第一批。我們這批共是二十一人,帶頭的大哥年紀並不大,比我還小著好幾歲,可是他武功卓絕,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,因此大夥推他帶頭,奉他號令行事。這批人中丐幫汪幫主、萬勝刀王維義王老英雄、黃山地絕劍鶴雲道長,都是當時武林中第一流高手。那時老衲尚未出家,混跡于群雄之間,其實萬分配不上,只不過報國殺敵,不敢後人,有一分力,就出一分力罷了。這位仁兄,當時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,現今更加不必說了。」

  趙錢孫道:「不錯,那時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,至少差上這麼一大截。」說著伸出雙手,豎起手掌比了一比,兩掌間相距尺許。他隨即覺得相距之數尚不止此,於是兩掌又即一分,使掌心間相距到尺半模樣。

  智光續道:「過得雁門關時,已將近黃昏。我們出關行了十餘里,一路小心戒備,突然之間,西北角上傳來馬匹奔跑之聲,聽聲音至少也有十來騎。帶頭大哥高舉右手,大夥兒便停了下來。各人心中又歡喜,又擔憂,沒一人說話。歡喜的是,消息果然不假,幸好我們毫不耽擱地趕到,終於能及時攔阻。但人人均知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,善者不來,來者不善,既敢向中土武學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釁,自然都是契丹千中挑、萬中選的勇士。大宋和契丹打仗,向來敗多勝少,今日之戰能否得勝,實在難說之極。」

  「帶頭大哥一揮手,我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後面伏了下來。山谷左側是個亂石嶙峋的深谷,一眼望將下去,黑黝黝的深不見底。」

  「耳聽得馬蹄聲漸近,接著聽得有七八人大聲唱歌,唱的正是遼歌,歌聲曼長,調子豪壯粗野。我緊緊握住刀柄,掌心都是汗水,伸掌在膝頭褲子上擦乾,不久又已濕了。帶頭大哥正伏在我身旁,他知我沉不住氣,伸手在我肩頭輕拍兩下,向我笑了一笑,又伸左掌虛劈一招,作個殺盡胡虜的姿勢。我也向他笑了笑,心下便定得多了。」

  「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餘丈之外,我從大石後面望將出去,只見這些契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,有的手中拿著長矛,有的提著彎刀,有的則是彎弓搭箭,更有人肩頭停著巨大兇猛的獵鷹,高歌而來,全沒發覺前面有敵人埋伏。片刻之間,我已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面貌,個個頭頂剃光,結了辮子,頦下都有濃髯,神情兇悍。眼見他們越馳越近,我一顆心也越跳越厲害,竟似要從嘴裏跳將出來一般。」

  眾人聽到這裏,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,卻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。

  智光向喬峰道:「喬幫主,此事成敗,關連到大宋國運,中土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,而我們卻又確無制勝把握。唯一的便宜,只不過是敵在明處而我在暗裏,你想我們該當如何才是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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