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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(4)


  喬峰目光緩緩向陳長老移去。陳長老性情乖戾,往年做了對不起家門之事,變名出亡,老是擔心旁人揭他瘡疤,心中忌憚喬峰精明,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,並無深交,這時見喬峰的目光瞧來,大聲道:「喬幫主,我跟你沒什麼交情,平時得罪你的地方太多,不敢要你流血贖命。」雙臂一翻,忽地從背後移到了身前,只手腕仍給牛筋牢牢縛著。原來他的「通臂拳功」已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,一雙手臂伸縮自如,身子一蹲,手臂微長,已將一柄法刀搶在手中。

  喬峰反手擒拿,輕輕巧巧地搶過短刀,朗聲道:「陳長老,我喬峰是個粗魯漢子,不愛結交為人謹慎、事事把細的朋友,也不喜歡不愛喝酒、不肯多說多話、大笑大吵之人,這是我天生的性格,勉強不來。我和你性情不投,平時難得有好言好語。我也不喜馬副幫主的為人,見他到來,往往避開,寧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輩弟子喝烈酒、吃狗肉。我這脾氣,大家都知道的。但如你以為我想除去你和馬副幫主,可就大錯而特錯了。你和馬副幫主老成持重,從不醉酒,那是你們的好處,我喬峰及你們不上。」說到這裏,將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頭,說道:「刺殺契丹國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的大功勞,旁人不知,難道我也不知麼?」

  群丐之中登時傳出一陣低語之聲,聲音中混著驚異、佩服和讚歎。原來數年前契丹國大舉入侵,但軍中數名大將接連暴斃,師行不利,無功而返,大宋國免除了一場大禍。暴斃的大將之中,便有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在內。丐幫中除了最高的幾位首腦人物,誰也不知道這是陳長老所建的大功。

  陳長老聽喬峰當眾宣揚自己的功勞,心下大慰,低聲道:「我陳孤雁名揚天下,深感幫主大恩大德。」大聲說道:「幫主,這件大功,我是奉你之命而為。」

  丐幫一直暗助大宋抗禦外敵,保國護民,然為了不令敵人注目,以致全力來攻打丐幫,各種謀幹不論成敗,都是做過便算,決不外泄,是以外間多不知情,即令本幫之中,也儘量守秘。陳孤雁一向自恃年紀大於喬峰,在丐幫中的資歷久于喬峰,平時對他並不如何謙敬,頗有幾分倨傲無禮,群丐眾所周知,這時見幫主居然不念舊嫌,代他流血洗罪,無不感動。

  喬峰走到吳長風身前,說道:「吳長老,當年你獨守鷹愁峽,力抗西夏『一品堂』的高手,使其行刺楊家將的陰謀無法得逞。單憑楊元帥贈給你的那面『記功金牌』,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。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吧!」吳長風突然間滿臉通紅,神色忸怩不安,說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喬峰道:「咱們都是自己兄弟,吳長老有何為難之處,盡說不妨。」吳長風道:「我那面記功金牌嘛,不瞞幫主說,是……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已經不見了。」

  喬峰奇道:「如何會不見了?」吳長風道:「是自己弄丟了的。嗯……」他定了定神,大聲道:「那一天我酒癮大發,沒錢買酒,把金牌賣了給金鋪子啦!」喬峰哈哈大笑,道:「爽快,爽快,只是未免對不起楊元帥了。」說著拔起一柄法刀,先割斷了吳長風腕上的牛筋,跟著插入自己左肩。

  吳長風大聲道:「幫主,你大仁大義,吳長風這條性命,從此交了給你。人家說你這個那個,我再也不信了。」喬峰拍拍他肩頭,笑道:「咱們做叫化子的,沒飯吃,沒酒喝,儘管向人家討啊,用不著賣金牌。」吳長風笑道:「討飯容易討酒難。人家都說:『臭叫化子,吃飽了肚子還想喝酒,太不成話了!不給,不給。』」

  群丐聽了,都轟笑起來。討酒為人所拒,丐幫中不少人都經歷過,而喬峰赦免了四大長老的罪責,人人都如釋重負。各人目光一齊望著全冠清,心想他是煽動這次叛亂的罪魁禍首,喬峰便再寬宏大量,也決計不會赦他。

  喬峰走到全冠清身前,說道:「全舵主,你有什麼話說?」全冠清道:「我所以反你,是為了大宋江山,為了丐幫百代基業,可惜跟我說了你身世真相之人,畏事怕死,此刻不敢現身。你將我一刀殺死便是。」喬峰沉吟片刻,道:「我身世中有何不對之處,你儘管說來。」

  全冠清搖頭道:「我這時空口說白話,誰也不信,你還是將我殺了的好。」喬峰滿腹疑雲,大聲道:「大丈夫有話便說,何必吞吞吐吐,想說卻又不說?全冠清,是好漢子,死都不怕,說話卻又有什麼顧忌了?」

  全冠清冷笑道:「不錯,死都不怕,天下還有什麼事可怕?姓喬的,痛痛快快,一刀將我殺了。免得我活在世上,眼看大好丐幫落入胡人手中,我大宋的錦繡江山,更將淪亡于夷狄。」喬峰道:「大好丐幫如何會落入胡人手中?你明明白白說來。」全冠清道:「我這時說了,眾兄弟誰也不信,還道我全冠清貪生怕死,亂嚼舌根。我早已拚著一死,何必死後再落駡名!」

  白世鏡大聲道:「幫主,這人信口胡說,只盼你也饒了他的性命。執法弟子,取法刀行刑。」

  一名執法弟子應道:「是!」上前拔起一柄法刀,走到全冠清身前。

  喬峰目不轉睛凝視著全冠清的臉色,只見他只有唯有憤憤不平之容,神色間既無奸詐譎獪,亦無畏懼惶恐,顯然另有內情,心下更加起疑,向那執法弟子道:「將法刀給我。」那執法弟子雙手捧刀,躬身呈上。

  喬峰接過法刀,說道:「全舵主,你說知道我身世真相,又說此事與本幫安危有關,到底真相如何,卻又不敢吐實。」說到這裏,將法刀還入包袱中包起,放入自己懷中,說道:「你煽動叛亂,一死難免,只是今日暫且寄下,待真相大白之後,我再親自殺你。喬峰並非一味婆婆媽媽的買好示惠之輩,既決心殺你,諒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。你去吧,解下背上布袋,自今而後,丐幫中沒了你這號人物。」

  所謂「解下背上布袋」,便是驅逐出幫之意。丐幫弟子除了初入幫而全無職司者之外,每人背上均有布袋,多則九袋,少則一袋,以布袋多寡而定輩份職位之高下。全冠清聽喬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,眼光中陡然間露出殺氣,一轉身便搶過一柄法刀,手腕翻處,將刀尖對準了自己胸口。江湖上幫會中人被逐出幫,實是難以形容的奇恥大辱,較之當場處死,往往更加令人無法忍受。

  喬峰冷冷地瞧著他,看他這一刀是否戳下去。

  全冠清穩穩持著法刀,手臂絕不顫抖,轉頭向著喬峰。兩個相互凝視,一時之間,杏子林中更無半點聲息。全冠清忽道:「喬峰,你好泰然自若!難道你自己真的不知?」喬峰道:「知道什麼?你說!」

  全冠清口唇一動,終於並不說話,緩緩將法刀放還原處,再緩緩將背上八隻布袋一隻只地解了下來,放在地下。他解置布袋,行動極慢,顯得頗不願意。

  眼見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時,忽然馬蹄聲響,北方有馬匹急奔而來,跟著傳來一兩聲口哨。群丐中有人發哨相應,那乘馬越奔越快,漸漸馳近。吳長風喃喃地道:「有什麼緊急變故?」那乘馬尚未奔到,忽聽得東首也有一乘馬奔來。全冠清見有變故,便不再解落自己背上布袋,慢步倒退,回入本舵。喬峰心想一時也不忙追究,且看了來人再說。

  片刻之間,北方那乘馬已奔到了林外,一人縱馬入林,翻身下鞍。那人寬袍大袖,衣飾甚是華麗,他極迅速地除去外衣,露出裏面鶉衣百結的丐幫裝束。段譽微一思索,便即明白:丐幫中人乘馬馳驟,極易引人注目,官府中人往往更會查問干涉,但傳報緊急訊息之人必須乘馬,是以急足信使便裝成富商大賈的模樣,但裏面仍穿破爛衣裳,不敢忘本。

 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,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個小小包裹,說道:「緊急軍情……」只說了這四個字,便喘氣不已,突然之間,他乘來的那匹馬一聲悲嘶,滾倒在地,竟脫力而死。那信使身子搖晃,猛地撲倒。顯而易見,這一人一馬長途奔馳,都已精疲力竭。

  大信舵舵主認得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。西夏時時興兵犯境,占土擾民,只為害不及契丹而已,丐幫常有諜使前往西夏,刺探消息。他見這人如此奮不顧身,所傳的訊息自然極為重要,且必異常緊急,當下竟不開拆,捧著那小包呈給喬峰,說道:「西夏緊急軍情。這信使是跟隨易大彪兄弟前赴西夏的。」

  喬峰接過包裹,打了開來,見裏面裹著一枚蠟丸。他捏碎蠟丸,取出一個紙團,正要展開來看,忽聽得馬蹄聲緊,東首那乘馬已奔入林來。馬頭剛在林中出現,馬背上的乘客已飛身而下,喝道:「喬幫主,蠟丸傳書,乃軍情大事,你不能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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