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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(1)


  這人背上負著五隻布袋,是丐幫的五袋弟子。他逃得十分匆忙,不問可知,自是假傳號令、騙呂長老上船去之人了。傳功、執法兩長老相對歎息一聲,並不說話。只見人影晃動,一人搶出來攔在那五袋弟子身前。那人滿臉紅光,手持鬼頭刀,正是四大長老中的吳長老,厲聲喝道:「劉竹莊,你為什麼要逃?」那五袋弟子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連說了六七個「我」字,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來。

  吳長老道:「咱們身為丐幫弟子,須當遵守祖宗遺法。大丈夫行事,對就是對,錯就是錯,敢作敢為,也敢擔當!」轉過身來向喬峰道:「喬幫主,我們大夥兒商量了,要廢去你的幫主之位。這件大事,奚宋陳吳四長老都是參與的。我們怕傳功、執法兩位長老不允,是以想法子將他們囚禁起來。這是為了本幫的大業著想,不得不冒險而為。今日勢頭不利,被你占了上風,我們由你處置便是。吳長風在丐幫三十年,誰都知道我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。」說著當的一聲,將鬼頭刀遠遠擲開,雙臂抱胸,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。

  他侃侃陳辭,將「廢去幫主」的密謀吐露了出來,諸幫眾自是人人震動。這幾句話,所有參與密謀之人,心中無不明白,可就誰也不敢宣之于口,吳長風卻第一個直言無隱。

  執法長老白世鏡朗聲道:「奚宋陳吳四長老背叛幫主,違犯幫規第一條。執法弟子,將四長老綁上了。」他手下執法的弟子取過牛筋,先去給吳長風上綁。吳長風含笑而立,毫不反抗。跟著奚宋二長老也拋下兵刃,反手就縛。

  陳長老臉色極是難看,喃喃地道:「懦夫,懦夫!群起一戰,未必便輸,可是誰都怕了喬峰。」他這話確是不錯,當全冠清受制之初,參與密謀之人如立時發難,喬峰難免寡不敵眾。即是傳功、執法二長老,大仁、大義、大禮、大信、大勇五舵主一齊回歸,仍是叛眾人數居多。然而喬峰在眾人前面這麼一站,凜然生威,就此誰也不敢搶出動手,以致良機坐失,一個個束手就縛。待得奚宋吳三長老都被綁縛之後,陳長老便欲拚死一戰,也已孤掌難鳴了。他一聲歎息,拋下手中麻袋,讓兩名執法弟子在手腕上和腳踝上都綁上了牛筋。

  此時天已全黑,傳功長老呂章吩咐弟子燃起火堆。火光照在被綁各人臉上,顯出來的盡是一片沮喪陰沉之意。

  白世鏡凝視劉竹莊,說道:「你這等行徑,還配做丐幫弟子嗎?你自己了斷呢,還是須得旁人動手?」劉竹莊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底下的話仍說不出來,他抽出身邊單刀,想要橫刀自刎,但手臂顫抖得極是厲害,竟沒法向自己頸中割去。一名執法弟子叫道:「這般沒用,虧你在丐幫中耽了這麼久!」抓住他右臂,用力橫揮,割斷了他喉頭。劉竹莊道:「我……謝謝……」隨即斷氣。

  原來丐幫中規矩,凡是犯了幫規要處死刑的,如自行了斷,幫中仍當他是兄弟,只須一死,便洗清了一切罪孽。但如由執法弟子動手,那麼罪孽永遠不能清脫。适才那執法弟子見劉竹莊確有自刎之意,只是力有不逮,這才出手相助。

  段譽與王語嫣、阿朱、阿碧四人,無意中撞上了丐幫這場大內變,都覺自己是局外人,不該窺人陰私,但在這時退開,也已不免引起丐幫中人的疑忌。當風波惡與包不同離去之時,王語嫣和朱碧雙姝本想隨著離開,但包不同臨走時向王語嫣使了個眼色,似乎要她們不必同時離去,以免顯得「姑蘇慕容」共進同退,與丐幫為敵,恰又聽得丐幫談及慕容複,均想探個水落石出。王語嫣既然不走,段譽自然也就留下了。四人一直坐得遠遠的,裝得漠不關心,互相話也不說一句。眼見李春來和劉竹莊接連自濺當場,屍橫就地,奚宋陳吳四長老一一就縛,只怕此後尚有許多驚心動魄的變故。四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覺處境尷尬。段譽與喬峰義結金蘭;風波惡中毒後喬峰代索解藥,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對喬峰心存感激;這時見他平定逆亂,將反叛者一一制服,四人都代他歡喜。

  喬峰怔怔地坐在一旁,叛徒就縛,他心中卻殊無勝利與喜悅之感,回思自受上代汪幫主深恩,以幫主之位相授,執掌丐幫八年以來,經過了不少大風大浪,內解紛爭,外抗強敵,自己始終竭力以赴,不存半點私心,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,江湖上威名赫赫,自己實是有功無過,何以突然之間,竟有這許多人密謀反叛?若說全冠清胸懷野心,意圖傾覆本幫,何以連奚長老、宋長老這等元老,吳長風這等耿直漢子,均會參與其事?難道自己無意之中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之事,竟連自己也不知麼?

  呂章朗聲道:「眾位兄弟,喬幫主繼任上代汪幫主為本幫首領,並非巧取豪奪,用什麼不正當手段而得此位。當年汪幫主試了他三大難題,命他為本幫立了七大功勞,這才以打狗棒相授。那一年泰山大會,本幫受人圍攻,處境兇險,全仗喬幫主連創九名強敵,丐幫這才轉危為安,這里許多兄弟都親眼得見。這八年來本幫聲譽日隆,人人均知是喬幫主主持之功。喬幫主待人仁義,處事公允,咱們大夥兒擁戴尚自不及,為什麼居然有人豬油蒙了心,意會起意叛亂?全冠清,你當眾說來!」

  全冠清給喬峰點了啞穴,對呂章的話聽得清清楚楚,苦於沒法開口回答。喬峰走上前去,在他背心上輕輕拍了兩下,解開他的穴道,說道:「全舵主,我喬峰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這事,你儘管當面指證,不必害怕,不用顧忌。」

  全冠清一躍站起,但腿間兀自酸麻,右膝跪倒,大聲道:「對不起眾兄弟的大事,你現今雖然還沒有做,但不久就要做了!」說完這句話,這才站直身子。

  呂章厲聲道:「胡說八道!喬幫主為人處事,光明磊落,他從前既沒做過歹事,將來更加不會做。你只憑一些全無佐證的無稽之言,便煽動人心,意圖背叛幫主。老實說,這些謠言也曾傳進我耳裏,我只當他是大放狗屁,老子一拳頭便將放屁之人打斷了三條肋骨。偏有這麼些糊塗透頂的傢伙,聽信了你的胡說八道。你說來說去,也不過是這麼幾句話,快快自行了斷吧。」

  喬峰尋思:「原來在我背後,早有許多不利於我的言語,呂長老也聽到了,只不便向我提起,那自是難聽之極的話了。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,那又何必隱瞞?」溫言道:「呂長老,你不用性急,讓全舵主從頭至尾,詳詳細細說個明白。連奚長老、宋長老他們也都反對我,想必我喬峰定有不對之處。」

  宋長老朗聲說道:「我反叛你,是我不對,你不用再提。回頭定案之後,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大頭割下來給你便是。」他這句話說得滑稽,各人心中卻均感沉痛,誰都不露絲毫笑容。

  呂章道:「幫主吩咐得是。全冠清,你說吧。」

  全冠清見與自己同謀的奚宋陳吳四長老均已就縛,這一仗是輸定了,但不能不做最後掙扎,大聲道:「馬副幫主為人所害,我相信是出於喬峰的指使。」

  喬峰全身一震,驚道:「什麼?」

  全冠清道:「你一直憎惡馬副幫主,恨不得除之而後快,總覺若不除去這眼中之釘,你幫主之位便不安穩。」

  喬峰緩緩搖了搖頭,說道:「不是。我和馬副幫主交情雖不甚深,言談雖不甚投機,但從來沒起過害他的念頭。皇天后土,實所共鑒。喬峰若有加害馬大元之意,叫我身敗名裂,受千刀之禍,為天下好漢所笑。」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,這副莽莽蒼蒼的英雄氣概,誰都不能有絲毫懷疑。

  全冠清卻道:「然則咱們大夥到蘇州來找慕容複報仇,為什麼你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與敵人勾結?」指著王語嫣等三個少女道:「這三人是慕容複的家人眷屬,你加以庇護。」指著段譽道:「這人是慕容複的朋友,你卻與之結為金蘭兄弟……」

  段譽連連搖手,朗聲道:「非也,非也!我不是慕容複的朋友,我從未見過慕容公子之面;這三位姑娘,說是慕容公子的家人親戚則可,說是眷屬卻未必。」他想王語嫣只是慕容複的「親戚」,絕非「眷屬」,其間分別,不可不辨。

  全冠清道:「『非也非也』包不同是慕容複屬下的金風莊莊主,『一陣風』風波惡是慕容複手下的玄霜莊莊主,他二人若非得你喬峰解圍,早就一個亂刀分屍,一個中毒斃命。此事大夥兒親眼目睹,你還有什麼抵賴不成?」

  喬峰緩緩說道:「我丐幫開幫數百年,在江湖上受人尊崇,並非恃了人多勢眾、武功高強,乃是由於行俠仗義、主持公道之故。全舵主,你責我庇護這三位年輕姑娘,不錯,我確是庇護她們,那是因為我愛惜本幫數百年來的令名,不肯讓天下英雄說一句『丐幫眾長老合力欺侮三個稚弱女子』。奚宋陳吳四長老,哪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輩?丐幫和四位長老的名聲,你不愛惜,幫中眾兄弟可都愛惜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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