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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 從此醉(2)


  段譽知道躲不過了,便咳嗽一聲,在樹叢後說道:「在下段譽,觀賞貴莊玉茗,擅闖至此,還請恕罪。」

  那女子低聲道:「阿朱,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麼?」阿朱忙道:「是的。姑娘莫去理他,我們這就去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慢著,我要寫封書信,跟他說明白,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動手,千萬別使打狗棒法,只用原來的武功便是。什麼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,本就是說來嚇唬人的,哪能真這麼容易施展?你們想法子把信交給他。」阿朱猶豫道:「這個……舅太太曾經說過……」

  那女子道:「怎麼?你們只聽夫人的話,不聽我的話嗎?」言語中似乎微含怒氣。阿朱忙道:「姑娘只要不讓舅太太得知,婢子自然遵命。何況這于公子有益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們隨我到書房中去拿信吧。」阿朱仍然遲疑,勉勉強強地應了聲:「是!」

 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一聲歎息之後,此後越聽越著迷,聽得她便要離去,這一去之後,只怕從此不能再見,不免為畢生憾事,拼著受人責怪冒昧,務當見她一面,鼓起勇氣道:「阿碧姊姊,你在這裏陪我,成不成?」說著從樹叢後跨步出來。

 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,驚噫一聲,背轉了身子。

  段譽一轉過樹叢,只見一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,臉朝花樹,身形苗條,長髮披向背心,用銀色絲帶輕輕挽住。段譽望著她的背影,只覺這女郎身旁似有煙霞輕籠,竟似非塵世中人,便深深一揖,說道:「在下段譽,拜見姑娘。」

 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頓,嗔道:「阿朱、阿碧,都是你們鬧的,我不見外間不相干的男人!」說著便向前行,幾個轉折,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再再隱沒。

  阿碧微微一笑,向段譽道:「段公子,這位姑娘脾氣真大,咱們快些走吧。」阿朱也輕笑道:「多虧段公子來解圍,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遞柬不可,我姊妹這兩條小命,可就有點兒危險了。」

  段譽莽莽撞撞地闖將出來,被那女子數說了幾句,老大沒趣,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,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,倒非始料所及,只見那女子人雖遠去,倩影似乎猶在眼前,心下一陣惆悵,呆呆地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。

  阿碧輕輕扯他袖子,段譽兀自不覺。阿朱笑道:「段公子,咱們走吧!」段譽全身跳了起來,一定神,才道:「是,是。咱們真要走了吧?」見阿朱、阿碧當先而行,只得跟隨在後,一步一回頭,戀戀不捨。

 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。阿朱和阿碧提槳划船離岸。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,心道:「我段譽若是無福,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歎息、幾句言語?又讓我見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?若說有福,怎麼連她的一面也見不到?」但見山茶花叢漸遠,轉眼間就給綠柳遮住了,心下黯然。

  突然之間,阿朱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顫聲道:「舅太太……舅太太回來了。」

  段譽回過頭來,只見湖面上一艘快船迅速駛來,轉眼間便已到了近處。快船船頭上彩色繽紛的繪滿了花朵,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。阿朱、阿碧欲待划船避開,卻已不及,只得站起身來,俯首低眉,神態既極恭敬,又甚驚懼。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,要他也站起來。段譽微笑搖頭,說道:「待主人出艙說話,我自當起身。男子漢大丈夫,也不必太過謙卑。」

  只聽得快船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:「哪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?豈不知任何男子不請自來,均須斬斷雙足麼?」聲音甚具威嚴,可也頗為清脆動聽。段譽朗聲道:「在下段譽,避難途經寶莊,並非有意擅闖,謹此謝過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姓段?」語音微帶詫異。段譽道:「正是!」

  那女子道:「哼,阿朱、阿碧,是你們這兩個小蹄子!複官這小子就是不學好,鬼鬼祟祟地專做歹事。」阿朱道:「啟稟舅太太,婢子是受敵人追逐,逃經曼陀山莊。我家公子出門去了,此事跟他絕無干係。」艙中女子冷笑道:「哼,花言巧語。別這麼快就走了,跟我來!」阿朱、阿碧齊聲應道:「是。」劃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。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。

  只聽得環珮叮咚,快船中一對對地走出不少青衣女子,都作婢女打扮,手中各執長劍,霎時間白刃如霜,劍光映照花色,一直出來了九對女子。十八個女子排成兩列,執劍腰間,斜向上指,一齊站定後,船中走出一個女子。

  段譽一見那女子的形貌,忍不住「啊」的一聲驚噫,張口結舌,宛如身在夢境,原來這女子身穿鵝黃綢衫,衣服裝飾,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洞中的玉像。不過這女子是個中年美婦,四十歲不到年紀,洞中玉像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。段譽一驚之下,再看那美婦相貌時,見她比之洞中玉像,眉目口鼻均無這等美豔無倫,年紀固然不同,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,但依稀仍有五六分相似。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地呆看,實在無禮之極,心中都連珠價地叫苦,連打手勢,要他別瞧,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。

 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,冷冷地道:「此人如此無禮,待會先斬去他雙足,再挖了眼睛,割了舌頭。」一個婢女躬身應道:「是!」

  段譽心中一沉:「真的將我殺了,那也不過如此。但要斬了我雙足,挖了眼睛,割了舌頭,弄得死不死、活不活的,這罪可受得大了。」他直到此時,心中才真有恐懼之意,回頭向阿朱、阿碧望去,只見她二人臉如死灰,呆若木雞。

  王夫人上岸後,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,手中各持一條鐵鍊,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。兩人都雙手給反綁了,垂頭喪氣。一人面目清秀,似是富貴子弟,另一個段譽竟曾見過,是無量劍派中一名弟子,記得他在劍湖宮練武廳上自報姓名,說是姓唐。段譽大奇:「此人本在大理,怎地給王夫人擒來了江南?」

  只聽王夫人向那姓唐的道:「你明明是大理人,怎地抵賴不認?」那姓唐的道:「我是雲南人,我家鄉在大宋境內,不屬大理國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家鄉距大理國多遠?」那姓唐的道:「四百多裏。」王夫人道:「不到五百里,也就算是大理國人。去活埋在曼陀花下,當做肥料。」那姓唐的大叫:「我到底犯了什麼事?你給說個明白,否則我死不瞑目。」王夫人冷笑道:「只要是大理人,或者是姓段的,撞到了我便得活埋。你到蘇州來幹什麼?既來到蘇州,怎地還是滿嘴大理口音,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?你雖非大理國人,但跟大理國鄰近,那就一般辦理。」

  段譽心道:「啊哈,你明明沖著我來啦。我也不用你問,直截了當地自己承認便是。」大聲道:「我是大理國人,又是姓段的,你要活埋,趁早動手。」王夫人冷冷地道:「你早就報過名了,自稱叫做段譽,哼,大理段家的人,可沒這麼容易便死。」

  她手一揮,一名婢女拉了那姓唐的便走。他不知是被點了穴道,還是受了重傷,竟沒半分抗禦之力,不住大叫:「天下沒這個規矩,大理國幾十萬人,你殺得完麼?」但見他給拉入了花林深處,漸行漸遠,呼聲漸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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