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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向來癡(7)


  崔百泉大為驚訝:「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會武藝,哪知他神功如此精妙。大理段氏當真名不虛傳。幸好我在鎮南王府中沒做絲毫歹事……」越想越心驚,額頭背心都是汗水。

  鳩摩智和段譽鬥了一會兒,每一招都能隨時制他死命,卻故意拿他戲耍。但鬥到後來,輕視之意漸去,察覺他內勁渾厚之極,猶在自己之上,只不知怎的,使出來時全然不是那回事。又拆數招,鳩摩智忽地心動:「倘若他將來福至心靈,一旦豁然貫通,領悟了武功要訣,以此內力和劍法,和尚就不是他對手了。」

  段譽知道自己生死已全操于鳩摩智之手,叫道:「阿朱、阿碧兩位姊姊,你們快快逃走,再遲便來不及了。」阿朱問道:「段公子,你為什麼要救我們?」段譽道:「你們是我朋友啊!這和尚自恃武功高強,橫行霸道地欺侮人。只可惜我不會武功,敵他不過,你們快快走吧。」

  鳩摩智笑道:「來不及啦。」跨上一步,左手手指伸出,點向段譽穴道。段譽叫聲:「啊喲!」待要閃避,卻哪裏能夠?身上三處要穴又被他接連點中,立時雙腿酸麻,摔倒在地,大叫:「阿朱、阿碧,快走,快走!」

  鳩摩智笑道:「死在臨頭,自身難保,居然尚來憐香惜玉。」說著回身歸座,向阿朱道:「你這位姑娘也不必再裝神弄鬼了,府上之事,到底由誰作主?段公子心中記得有全套六脈神劍劍譜,不過他不會武功,不會使用。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,慕容先生地下有知,自會明白老友不負當年之約。」

  阿朱心知今日「琴韻小築」中無人是這和尚的敵手,眉頭一皺,笑道:「好吧!大和尚的話,我們信了。老爺的墳墓離此有一日水程。今日天時已晚,明晨一早我姊妹親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掃墓。四位請休息片刻,待會就用晚飯。」說著挽了阿碧的手,退入內堂。

  過得小半個時辰,一名男僕出來說道:「阿碧姑娘請四位到『錦瑟居』用晚飯。」鳩摩智道:「多謝了!」伸手挽住段譽的手臂,跟隨那男僕而行。曲曲折折地走過數十丈鵝卵石鋪成的小徑,繞過幾處山石花木,來到水邊,只見柳樹下停著一艘小船。那男僕指著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屋,道:「就在那邊。」鳩摩智、段譽、崔百泉、過彥之四人跨入小船,那男僕將船劃向小屋,片刻即到。

  段譽從松木梯階走上「錦瑟居」門口,見阿碧站著候客,一身淡綠衣衫。她身旁站著個身穿淡絳紗衫的女郎,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紀,向著段譽似笑非笑,一臉精靈頑皮的神氣。阿碧是瓜子臉,清雅秀麗,這女郎是鵝蛋臉,眼珠靈動,另有一股動人氣韻。

  段譽一走近,便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,笑道:「阿朱姊姊,你這樣一個小美人,難為你扮老太太扮得這麼像。」那女郎正是阿朱,斜了他一眼,笑道:「你向我磕了三個頭,心中不服氣,是不是?」段譽連連搖頭,道:「這三個頭磕得大有道理,只不過我猜得不大對了。」阿朱道:「什麼事猜錯了?」段譽道:「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,也是一位天下少見的美人,可是我心中啊,卻將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,哪知道一見面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阿朱搶著道:「原來遠遠及不上阿碧?」阿碧同時道:「你見她比我勝過十倍,大吃一驚,是不是?」

  段譽搖頭道:「都不是。我只覺老天爺的本事,當真令人大為欽佩。他既挖空心思,造了阿碧姊姊這樣一位美人兒出來,江南的靈秀之氣,該當一下子使得乾乾淨淨了。哪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。兩個兒的相貌全然不同,卻各有各的好看,叫我想讚美幾句,卻偏偏一句也說不出口。」

  阿朱笑道:「呸,你油嘴滑舌地已贊了這麼一大片,反說一句話也說不出口。」

  阿碧微微一笑,轉頭向鳩摩智等人道:「四位駕臨敝處,嘸不啥末事好吃,只有請各位喝杯水酒,隨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時鮮。」請四人入座,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。

  段譽見那「錦瑟居」四面皆水,從窗中望出去,湖上煙波盡收眼底,回過頭來,見席上杯碟都是精緻的細瓷,心中先喝了聲彩。

  一會兒男僕端上蔬果點心。四碟素菜是為鳩摩智特備的,跟著便是一道道熱菜,白果蝦仁,荷葉冬筍湯,櫻桃火腿,龍井茶葉雞丁等等,每一道菜都甚別致。魚蝦肉食中混以花瓣鮮果,顏色既美,且別有天然清香。段譽每樣菜肴都試了幾筷,無不鮮美爽口,贊道:「有這般的山川,方有這般的人物。有了這般的人物,方有這般的聰明才智,做出這般清雅的菜肴來。」

  阿朱道:「你猜是我做的呢,還是阿碧做的?」段譽道:「這櫻桃火腿,梅花糟鴨,嬌紅芳香,想是姊姊做的。這荷葉冬筍湯,翡翠魚圓,碧綠清新,當是阿碧姊姊手制了。」阿朱拍手笑道:「你猜謎兒的本事倒好,阿碧,你說該當獎他些什麼才好?」阿碧微笑道:「段公子有什麼吩咐,我們自當盡力,什麼獎不獎的,我們做丫頭的配麼?」阿朱道:「啊唷,你一張嘴就是會討好人家,怪不得人人都說你好,說我壞。」

  段譽笑道:「溫柔斯文,活潑伶俐,兩樣一般的好。阿碧姊姊,我剛才聽你在軟鞭上彈奏,實感心曠神怡。想請你用真的樂器來演奏一曲,明日就算給這位大和尚燒成了灰燼,也可帶著滿腦子的飄飄仙樂做鬼去了。」

  阿碧盈盈站起,說道:「只要公子勿怕難聽,自當獻醜,以娛嘉賓。」說著走到屏風後面,捧了一具古瑟出來。阿碧端坐錦凳,將古瑟放在身前幾上,向段譽招招手,笑道:「段公子,你請過來看看,可識得我這是什麼瑟。」

  段譽走到她身前,見這瑟比之尋常所彈之瑟長了尺許,有五十條弦線,每弦顏色各不相同,沉吟道:「『錦瑟無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華年。』這是李商隱的錦瑟了。」阿朱走過去伸指在一條弦線上一拉一放,鏜的一響,聲音甚是洪亮,原來這條弦是金屬所制。段譽道:「姊姊這瑟……」

  剛說了這四個字,突覺足底一虛,身子向下直沉,忍不住「啊喲」一聲大叫,跟著便覺跌入一個軟綿綿的所在,同時耳中不絕傳來「啊喲」、「不好」,又有撲通、撲通的水聲,隨即身子晃動,給什麼東西托著移了出去。這一下變故來得奇怪之極,又是急遽之極,忙撐持著坐起,只見自己已處身在一隻小船之中,阿朱、阿碧二女分坐船頭船尾,各持木槳急劃。轉過頭來,只見鳩摩智、崔百泉、過彥之三人的腦袋剛從水面探上來。阿朱、阿碧二女只劃得幾下,小船離「錦瑟居」已有數丈。

  猛見一人從湖中濕淋淋地躍起,正是鳩摩智,他踏上「錦瑟居」屋邊實地,隨手折斷一根木柱,對準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擲而至,呼呼聲響、勢道甚猛。阿碧叫道:「段公子,快伏低。」段譽與二女同時伏倒,半截木柱從頭頂急掠而過,疾風只刮得頸中隱隱生疼。

  阿朱彎著身子,扳槳又將小船劃出丈許,突然間撲通、撲通幾聲巨響,小船在水面上直拋而起,隨即落下,大片湖水潑入船中,霎時間三人衣衫盡濕。段譽回過頭來,只見鳩摩智已打爛了「錦瑟居」的板壁,不住將屋中的石鼓、香爐等重物投擲過來。阿碧看著物件的來勢,扳槳移船相避,阿朱則一鼓勁兒地前劃,每劃得一槳,小船離「錦瑟居」便遠得數尺。鳩摩智仍不住投擲,但物件落水處離小船越來越遠,眼見他力氣再大,卻也投擲不到了。

  二女仍不住手地扳槳。段譽回頭遙望,見崔百泉和過彥之二人爬上了「錦瑟居」的梯階,心中正自一喜,跟著叫道:「啊喲!」卻見鳩摩智跳入了一艘小船。

  阿朱叫道:「惡和尚追來啦!」她用力劃了幾槳,回頭望去,突然哈哈大笑。段譽轉過頭去,只見鳩摩智的小船在水面上團團打轉,原來他武功雖強,卻不會划船。

  三人登時寬心。可是過不多時,望見鳩摩智已弄直了小船,急劃追來。阿碧歎道:「這個大師父實頭聰明,伊不會格事體,一學就會。」阿朱道:「咱們跟他捉迷藏。」木槳在左舷扳了幾下,將小船劃入密密層層的荷葉叢中。太湖中千港百汊,小船轉了幾個彎,鑽進了一條小浜,料想鳩摩智再也難以追蹤。

  段譽道:「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,不能幫兩位姊姊划船。」阿碧安慰他道:「段公子勿要擔心,大和尚追勿著哉。」

  段譽道:「這『錦瑟居』中的機關,倒也有趣。這只小船,剛好裝在姊姊鼓瑟的幾凳之下,是不是?」阿碧微笑道:「是啊,所以我請公子過來看瑟。阿朱姊姊在瑟上撥一聲,就是信號,外頭的男傭人聽得仔,開了翻板,大家就撲通、撲通、撲通了!」三人齊聲大笑。

  阿碧急忙按住嘴巴,笑道:「勿要撥和尚聽得仔。」忽聽得遠處聲音傳來:「阿朱姑娘,阿碧姑娘,你們將船劃回來。快回來啊,和尚是你們公子的朋友,決不難為你們。」正是鳩摩智的聲音,這幾句話柔和可親,令人不由自主地便要遵從他的吩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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