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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向來癡(4)


  過彥之一直沉著氣不說話,這時突然霍地站起,喝道:「慕容家的親人住在哪裏?我過彥之上參合莊來,不是為了喝茶吃飯,更不是陪你說笑解悶,是來殺人報仇、流血送命的。姑娘,請你去說,我是伏牛派柯百歲的弟子,今日為師父報仇來啦!」說著軟鞭一晃,喀喇喇一聲響,將一張紫檀木茶几和一張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。

  阿碧既不驚惶,也不生氣,說道:「江湖上英雄豪傑來拜會公子的,每個月總有幾起,也有很多像過大爺這般凶霸霸、惡狠狠的,我小丫頭倒也嘸不嚇煞……」

  她話未說完,後堂轉出一個鬚髮如銀的老人,手中撐著一根拐杖,說道:「阿碧,是誰在這裏大呼小叫的?」說的卻是官話,語音甚為純正。

  崔百泉縱身離椅,和過彥之並肩而立,喝問:「我師兄柯百歲到底是誰害死的?」

  段譽見這老人弓腰曲背,滿臉都是皺紋,沒九十也有八十歲,只聽他嘶啞著嗓子說道:「柯百歲,柯百歲,嗯,年紀活到一百歲,早就該死啦!」

  過彥之一到蘇州,立時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殺大砍一場,為恩師報仇,只是給鳩摩智奪去兵刃,折了銳氣,再遇上阿碧這樣天真可愛的一個小姑娘,滿腔怨憤,無可發洩,這時聽這老人說話無禮,軟鞭揮出,鞭頭便點向他背心。他見鳩摩智坐在西首,防他出手干預,這一鞭便從東邊揮擊過去。

  哪知鳩摩智手臂一伸,掌心中如有磁力,遠遠地便將軟鞭抓了過去,說道:「過大爺,咱們遠來是客,有話好說,不必動武。」將軟鞭捲成一團,還給了他。

  過彥之滿臉漲得通紅,接又不是,不接又不是,轉念心想:「今日報仇乃是大事,寧可受一時之辱,須得有兵刃在手。」便伸手接了。

  鳩摩智向那老人道:「這位施主尊姓大名?是慕容先生的親戚,還是朋友?」那老人裂嘴一笑,說道:「老頭兒是公子爺的老僕,有什麼尊姓大名?聽說大師父是我們故世的老爺的好朋友,不知有什麼吩咐?」鳩摩智道:「我的事要見到公子後當面奉告。」那老人道:「那可不巧了,公子爺幾天前動身出門,說不定哪一天才回來。」鳩摩智問道:「公子去了何處?」那老人側過了頭,伸手敲敲自己的額角,道:「這個麼,我可老糊塗了,好像是去西夏國,又說什麼遼國,也說不定是吐蕃,要不然便是大理。」

  鳩摩智哼了一聲,心中不悅,當時天下五國分峙,除了當地是大宋所轄,這老人卻把其餘四國都說全了。他明知這老人是假裝糊塗,說道:「既是如此,我也不等公子回來了,請管家帶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,以盡故人之情。」

  那老人雙手亂搖,說道:「這個我可做不起主,我也不是什麼管家。」鳩摩智道:「那麼尊府的管家是誰?請出來一見。」那老人連連點頭,說道:「很好!我去請管家來。」轉過身子,搖搖擺擺地走了出去,自言自語:「這個年頭兒啊,世上什麼壞人都有,假扮了和尚道士,便想來化緣騙人。又冒充親戚、假扮朋友的,我老頭兒什麼沒見過,才不上這老當呢!」

  段譽哈哈一聲,笑了出來。阿碧忙向鳩摩智道:「大師父,你勿要生氣,老黃伯伯是個老糊塗。他說話雖然老實,不過總歸要得罪人。」

  崔百泉拉拉過彥之的衣袖,走到一旁,低聲道:「這賊禿自稱是慕容家的朋友,但這兒明明沒將他當貴客看待。咱們且別莽撞,瞧個明白再說。」過彥之道:「是!」兩個回歸原座。但過彥之先前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給他自己打碎,變成了無處可坐。阿碧將自己的椅子端著送過去,微笑道:「過大爺,請坐!」過彥之點了點頭,心想:「這小丫頭倒待人不錯。我縱能將慕容氏一家殺得乾乾淨淨,這個小丫頭也得饒了。」

  段譽當那老僕進來之時,隱隱約約覺得有件事十分彆扭,顯得非常不對,但什麼事情不對,卻全然說不上來。他仔細打量這小廳中的陳設家俱,庭中花木,壁上書畫,再瞧阿碧、鳩摩智、崔百泉、過彥之四人,什麼特異之處都沒發現,心中卻越來越覺異樣,不斷尋思盤算。

  過了半晌,內堂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瘦子,臉色焦黃,頦下留一叢山羊短須,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,身上衣著頗為講究,左手小指戴一枚漢玉扳指,看來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。這瘦子向鳩摩智等行禮,說道:「小人孫三拜見各位。大師父,你老人家要到我們老爺墓前去拜祭,實在感激之至。可是公子爺出門去了,沒人還禮,太不夠恭敬。待公子爺回來,小人定將大師父這番心意轉告便是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裏,段譽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,心中一動:「奇怪,奇怪。」

  先前那老僕來到小廳,段譽便聞到一陣幽雅的香氣。這香氣依稀與木婉清身上的體香有一點兒相似,雖頗為不同,然而總之是女兒之香。起初段譽還道這香氣發自阿碧,也不以為意,可是那老僕一走出廳堂,這股香氣就此消失,待那自稱孫三的管家走進廳來,段譽又聞到了這股香氣,這才領會到,先前自己所以大覺彆扭,原來是為了在一個八九十歲老公公身上,聞到了十七八歲小姑娘的體香,尋思:「莫非後堂種植了什麼奇花異卉,有誰從後堂出來,身上便帶幽香?要不然那老僕和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。」

  這香氣雖令段譽起疑,其實氣息極淡極微,鳩摩智等三人半點也沒察覺。段譽所以能夠辨認,只因他曾與木婉清在石室中經歷了一段奇險的時刻,這淡淡的處女幽香,旁人絲毫不覺,於他卻銘心刻骨,比什麼麝香、檀香、花香還更強烈得多。鳩摩智內功雖然深厚,但一生嚴守色戒,紅顏綠鬢,在他眼中只不過白骨骷髏,香粉胭脂,於他鼻端直如同膿血穢臭,渾不知男人女子體氣之有異。

  段譽雖疑心孫三是女子所扮,但瞧來瞧去,實無半點破綻,此人不但神情舉止全是男人,而形貌聲音亦無絲毫女態。忽然想起:「女子要扮男人,這喉結須假裝不來。」凝目向孫三喉間瞧去,只見他山羊鬍子垂將下來,剛好擋住了喉頭。段譽站起身來,假意觀賞壁上字畫,走到孫三側面,斜目偷睨,但見他喉頭毫無突起之狀,又見他胸間飽滿,雖不能就此說是女子,但這樣精瘦的一個男人,胸間決不會如此肌肉豐隆。段譽發覺了這個秘密,甚覺有趣,心想:「好戲還多著呢,且瞧她怎生做下去。」

  鳩摩智歎道:「我和你家老爺當年在中州相識,談論武功,彼此佩服,結成了好友。沒想到天妒奇才,似我這等庸碌之輩,兀自在世上偷生,你家老爺卻遽赴西方極樂。我從吐蕃國來到中土,只不過為了故友情重,要去他墓前一拜,有沒有人還禮,那又打什麼緊?相煩管家領路便是。」孫三皺起眉頭,顯得十分為難,說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鳩摩智道:「不知這中間有何為難之處,倒要請教。」

  孫三道:「大師父既是我家老爺生前的至交好友,自必知道老爺的脾氣。我家老爺最怕有人上門拜訪,他說來到我們府中的,不是來尋仇生事,便是來拜師求藝,更下一等的,則是來打抽豐討錢,要不然是混水摸魚,順手牽羊,想偷點什麼東西去。他說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,尤其是和尚,啊喲……對不住……」說到這裏,驚覺這幾句話得罪了鳩摩智,忙伸手按住嘴巴。

  這副神氣卻全然是個少女模樣,睜著圓圓的眼睛,烏黑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轉,雖然立即垂下眼皮,但段譽一直就在留心,不由得心中一樂:「這孫三不但是女子,而且還是個年輕姑娘。」斜眼瞧阿碧時,見她唇角邊露出一絲狡獪的微笑,心下更無懷疑,暗想:「這孫三和那老黃明明便是一人,說不定就是那個阿朱姊姊。」

  鳩摩智歎道:「世人險詐者多而誠信者少,慕容先生不願多跟俗人結交,確也是應當的。」孫三道:「是啊。我家老爺遺言說道:如果有誰要來祭墳掃墓,一概擋駕。他說道:『這些賊禿啊,多半沒安著好心,定是想掘我墳墓。』啊喲,大師父,你可別多心,我家老爺罵的賊禿,多半並不是說你。」

  段譽暗暗好笑:「所謂『當著和尚罵賊禿』,真是半點也不錯。」又想:「這賊禿仍半點不動聲色,越是大奸大惡之人,越沉得住氣。這賊禿真是非同小可的賊禿。」

  鳩摩智道:「你家老爺這幾句遺言,原很有理。他生前威震天下,結下的仇家太多。有人當他在世之時奈何他不得,報不了仇,在他死後想去動他遺體,倒也不可不防。」

  孫三道:「要動我家老爺的遺體,哈哈,那當真是『老貓聞鹹魚』了。」鳩摩智一怔,問道:「什麼『老貓聞鹹魚』」?孫三道:「這叫做『嗅鯗啊嗅鯗』,就是『休想啊休想』!」鳩摩智道:「嗯,原來如此。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,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,別無他意,管家不必多疑。」

  孫三道:「實實在在,這件事小人做不起主,倘若違背了老爺遺命,公子爺回家後查問起來,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麼?這樣吧,我去請老太太拿個主意,再來回復如何?」鳩摩智道:「老太太?是哪一位老太太?」孫三道:「慕容老太太,是我家老爺的叔母。每逢老爺的朋友們來到,都是要向她磕頭行禮的。公子不在家,什麼事便都得請示老太太了。」鳩摩智道:「如此甚好,請你向老太太稟告,說是吐蕃國鳩摩智向老夫人請安。」孫三道:「大師父太客氣了,我們可不敢當。」說著走進內堂。

  段譽尋思:「這位姑娘精靈古怪,戲弄鳩摩智這賊禿,不知是何用意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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