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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向來癡(2)


  鳩摩智冷笑道:「死到臨頭,虧你還有這等閒情逸致,兀自在吟詩唱詞。」段譽笑道:「佛曰:『色身無常,無常即苦。』天下無不死之人。最多不過多活幾年,又有什麼開心了?」

  鳩摩智不去理他,向途人請問「參合莊」的所在。但他連問了七八人,沒一個知道,言語不通,更加纏七夾八。最後一個老者說道:「蘇州城裏城外,嘸不一個莊子叫做啥參合莊格。你這位大和尚,定是聽錯哉!」鳩摩智道:「有一位姓慕容的大莊主,請問他住在什麼地方?」那老者道:「蘇州城裏麼,姓顧、姓陸、姓沈、姓張、姓周、姓朱……都是大莊主,哪有什麼姓慕容的?勿曾聽見過。」

  鳩摩智正沒做理會處,忽聽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說道:「聽說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塢,咱們便過去瞧瞧。」另一人道:「嗯,到了地頭啦,可得小心在意才是。」這兩人說話聲音甚輕,說的是河南中州口音,與當地蘇州的吳儂軟語大異。鳩摩智內功修為了得,聽得清清楚楚,心道:「莫非這兩人故意說給我聽的?否則偏哪有這麼巧?」斜眼看去,只見一人氣宇軒昂,身穿孝服,另一個卻矮小瘦削,像是個癆病鬼扒手,也是披麻戴孝。

  鳩摩智一眼之下,便知這兩人身有武功,還沒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詢,聽得段譽已叫了起來:「霍先生,霍先生,你也來了?」原來那形容猥瑣的漢子正是金算盤崔百泉,另一個便是他師侄追魂手過彥之。

  他二人離了大理後,一心一意要為柯百歲報仇,明知慕容氏武功極高,此仇十九難報,還是勇氣百倍地尋到了蘇州來。打聽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塢,而慕容博卻已逝世多年,那麼殺害柯百歲的,當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。兩人登覺報仇多了幾分指望,趕到湖邊,剛好和鳩摩智、段譽二人遇上。

  崔百泉突然聽到段譽的叫聲,一愕之下,快步奔將過來,只見一個和尚騎在馬上,左手拉住段譽坐騎的韁繩,段譽雙手僵直,垂在身側,顯是給點中了穴道,奇道:「小王爺,是你啊!喂,大和尚,你幹什麼跟這位公子爺為難?你可知他是誰?」

  鳩摩智自沒將這兩人放在眼裏,但知慕容先生的家建於河港之中,七彎八曲,極難辨認,恰好有這兩人領路,便道:「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,相煩兩位帶路。」

  崔百泉道:「請問大師上下如何稱呼?何以膽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爺?到慕容府去有何貴幹?」鳩摩智道:「到時自知。」崔百泉道:「大師是慕容家的朋友麼?」鳩摩智道:「不錯,慕容先生所居的參合莊坐落何處,霍先生倘若得知,還請指引。」鳩摩智聽段譽稱之為「霍先生」,還道他真是姓霍。崔百泉搔了搔頭皮,向段譽道:「小王爺,我解開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說。」說著走上幾步,伸手便要去給段譽解穴。

  段譽心想鳩摩智武功高得出奇,當世只怕無人能敵,這崔過二人是萬萬打他不過的,若來妄圖相救,只不過枉送兩條性命,還是叫他二人趕快逃走的為妙,便道:「且慢!這位大師單身一人,打敗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,將我擒來。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。請霍先生和過大爺設法去告知我爹爹,前來相救!」

  崔百泉和過彥之聽說這和尚打敗了保定帝等一眾高手,已是一驚,待聽說他是慕容氏的知交,更加震駭。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鎮南王府中躲了這十幾年,今日小王爺有難,豈能袖手不理?反正既來姑蘇,這條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,不論死在正點兒的算盤珠下,還是旁人手中,也沒太大分別,伸手入懷,掏出一個金光燦爛的算盤,高舉搖晃,錚錚錚的亂響,說道:「大和尚,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,這位小王爺卻是我的好朋友,我勸你還是放開了他吧。」過彥之一抖手間,也已取下纏在腰間的軟鞭。兩人同時向鳩摩智馬前搶去。

  段譽大叫:「兩位快走,你們打他不過的。」

  鳩摩智淡淡一笑,說道:「真要動手麼?」崔百泉道:「這一場架,叫做老虎頭上拍蒼蠅,明知打不過,也得試上一試,生死……啊唷,啊唷!」

  「生死」什麼的還沒說出口,鳩摩智已伸手奪過過彥之的軟鞭,跟著啪的一聲,翻過軟鞭,捲著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盤,鞭子一揚,兩件兵刃同時脫手飛向右側湖中。眼見兩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,哪知鳩摩智手上勁力使得恰到好處,軟鞭鞭梢翻了過來,剛好纏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,柳枝柔軟,一升一沉,不住搖動。金算盤款款拍著水面,點成一圈圈漣漪。

  鳩摩智雙手合十,說道:「有勞兩位大駕,便請引路。」崔過二人面面相覷,不知如何是好。鳩摩智道:「兩位倘若不願引路,便請示知燕子塢參合莊的途徑,由小僧覓路自去,那也不妨。」崔過二人見他武功如此高強,而神態卻又謙和之極,都覺翻臉也不是,不翻臉也不是。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欸乃聲響,湖面綠波上漂來一葉小舟,一個綠杉少女手執雙槳,緩緩劃水而來,口中唱著小曲。段譽聽那曲子是:「菡萏香連十頃陂,小姑貪戲採蓮遲。晚來弄水船頭濕,更脫紅裙裹鴨兒。」歌聲嬌柔無邪,歡悅動心。

  段譽在大理時誦讀前人詩詞文章,於江南風物早就深為傾倒,此刻一聽此曲,不由得心魂俱醉。只見那少女一雙纖手皓膚如玉,映著綠波,便如透明一般。崔百泉和過彥之雖大敵當前,也不禁轉頭向她瞧了兩眼。

  只鳩摩智視若不見,聽如不聞,說道:「兩位既不肯見告參合莊的所在,這就告辭。」

  這時那少女劃著小舟,已近岸邊,聽到鳩摩智的話,接口道:「這位大師父要去參合莊,阿有啥事體?」說話聲音極甜極清,令人一聽之下,說不出的舒適。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,滿臉都是溫柔,全身盡是秀氣。

  段譽心道:「想不到江南女子,一美至斯。」其實這少女也非極美,比之木婉清尚有不如,但八分容貌,加上十二分的溫雅,便不遜于十分人才的美女。

  鳩摩智道:「小僧欲到參合莊去,小娘子能指點途徑麼?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參合莊的名字,外邊人勿會曉得,大師父從啥地方聽來?」鳩摩智道:「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,特來老友墓前一祭,以踐昔日之約。並盼得識慕容公子清范。」那少女沉吟道:「介末真正弗巧哉!慕容公子剛剛日前出仔門,大師父早來得幾日末,介就碰著公子哉。」鳩摩智道:「與公子緣慳一面,叫人好生惆悵,但小僧從吐蕃國萬里迢迢來到中土,願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,以完當年心願。」那少女道:「大師父是慕容老爺的好朋友,先請去用一杯清茶,我再給你傳報,你講好口伐?」鳩摩智道:「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?該當如何稱呼才是?」

  那少女嫣然一笑,道:「啊唷,我是服侍公子撫琴吹笛的小丫頭,叫做阿碧。你勿要大娘子、小娘子的介客氣,叫我阿碧好哉!」她一口蘇州土白,本來不易聽懂,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,想是平素官話聽得多了,說話中儘量加上了些官話,鳩摩智與段譽等尚可勉強明白。當下鳩摩智恭恭敬敬地道:「不敢!」(按:阿碧的吳語,書中只能略具韻味而已,倘若全部寫成蘇白,讀者固然不懂,鳩摩智和段譽加二要弄勿清爽哉。)

  阿碧道:「我是到城裏來買玫瑰粽子糖的,這粽子糖嘛,下趟再買也勿要緊。這裏去燕子塢琴韻小築,都是水路,倘若這幾位通統要去,我划船相送,好口伐?」她每問一句「好口伐」,都是殷勤探詢,軟語商量,叫人難以拒卻。

  鳩摩智道:「如此有勞了。」攜著段譽的手,輕輕躍上小舟。那小舟只略沉少許,卻絕無半分搖晃。阿碧向鳩摩智和段譽微微一笑,似乎是說:「真好本事!」

  過彥之低聲道:「師叔,咋辦?」他二人是來找慕容氏報仇的,但弄得如此狼狽,實在好不尷尬。

  阿碧微笑道:「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,倘若無不啥要緊事體,介末請到敞處喝杯清茶,吃點點心。勿要看這只船小,再坐幾個人也勿會沉格。」她輕輕劃動小舟,來到柳樹之下,伸出纖手收起了算盤和軟鞭,隨手撥弄算珠,錚錚有聲。

  段譽只聽得幾下,喜道:「姑娘,你彈的是《採桑子》麼?」原來她隨手撥動算珠,輕重疾徐,自成節奏,居然便是兩句清脆靈動的《採桑子》。阿碧嫣然一笑,道:「公子,你精通音律,也來彈一曲麼?」段譽見她天真爛漫,和藹可親,笑道:「我可不會彈算盤。」轉頭向崔百泉道:「霍先生,人家把你的算盤打得這麼好聽。」

  崔百泉澀然一笑,道:「不錯,不錯。姑娘真是雅人,我這件最俗氣的家生,到了姑娘手裏,就變成了一件樂器。」阿碧道:「啊喲,真正對勿起,這是霍大爺的麼?這算盤打造得真考究。你屋裏一定交關之有銅錢,連算盤也用金子做。霍大爺,還仔撥你。」她左手拿著算盤,伸長手臂。崔百泉人在岸上,沒法拿到,他也真捨不得這個片刻不離身的老朋友,輕輕一縱,上了船頭,伸手接過算盤,側頭向鳩摩智瞪了一眼。鳩摩智臉上始終慈和含笑,全無慍色。

  阿碧左手拿著軟鞭鞭梢提高了,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,她手指甲上帶著銅套,指甲觸到軟鞭一節節上凸起的棱角,登時發出叮、玲、咚、瓏幾下清亮聲音。一條鬥過大江南北、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,到了她一雙潔白柔嫩的手中,竟又成了一件動人心靈的樂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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