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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虎嘯龍吟(6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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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,揣摸對方此舉是何用意。只見黃眉僧提起小鐵槌揮擊下去,喀的一聲輕響,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。他身後兩名弟子突見師父自殘肢體,血流於前,忍不住都「噫」了一聲。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藥,給師父敷上,撕下一片衣袖,包上傷口。 黃眉僧笑道:「老僧今年六十九歲,到得七十歲時,我的足趾是奇數。」 青袍客道:「不錯。大師先下。」他號稱「天下第一惡人」,什麼兇殘毒辣的事沒幹過見過,於斬下一個小腳趾的事哪會放在心上?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,不惜出此手段,可見這盤棋他志在必勝,倘若自己輸了,他所提出的條款也必苛刻無比。 黃眉僧道:「承讓了。」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,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。青袍客伸出鐵杖,在另外兩處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,石上出現兩處低凹,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。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,稱為「勢子」,是中國圍棋古法,下子白先黑後,與後世亦複相反。黃眉僧跟著在「平位」六三路下了一子,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子。初時兩人下得甚快,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,穩穩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。 到得十七八子後,每一著針鋒相對,角鬥甚劇,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耗,一面凝思求勝,一面運氣培力,弈得漸漸慢了。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,見師父與青袍客一上手便短兵相接,妙著紛呈,心下暗自驚佩讚歎。看到第二十四著時,青袍客奇兵突出,登起巨變,黃眉僧假使不應,右下角「入位」隱伏極大危險,但如應以一子堅守,先手便失。 黃眉僧沉吟良久,一時難以參決,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:「反擊『去位』,不失先手。」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,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鬥,不由得多口。 常言道得好:「旁觀者清,當局者迷。」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,再加旁觀,更易瞧出關鍵的所在。黃眉僧道:「老僧原有此意,只是一時難定取捨,施主此語,釋了老僧心中之疑。」當即在「去位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。中國古法,棋局分為「平上去入」四格,「去位」是在右上角。 青袍客淡淡地道:「旁觀不語真君子,自作主張大丈夫。」段譽叫道:「你將我關在這裏,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。」黃眉僧笑道:「我是大和尚,不是大丈夫。」青袍客道:「無恥,無恥!」凝思片刻,在「去位」捺了個凹洞。 兵交數合,黃眉僧又遇險著。破嗔和尚看得心急,段譽卻又不做一聲,於是走到石屋之前,低聲說道:「段公子,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?」段譽也低聲道:「我已想到了法子,只是這路棋先後共有七著,倘若說了出來,讓敵人聽到,就不靈了,因此遲疑不說。」破嗔低聲道:「寫我掌上。」將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,口中卻道:「既是如此,倒也沒法子了。」他知青袍客內功深湛,縱然段譽低聲耳語,也恐給他聽去。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,當即伸指在他掌中寫了七步棋子,說道:「尊師棋力高明,必有妙著,卻也不須在下指點。」破嗔想了一想,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,於是回到師父身後,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。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,青袍客自瞧不見他弄什麼玄虛。黃眉僧凝思片刻,依言落子。 青袍客哼了一聲,說道:「這是旁人所教,以大師棋力,似乎尚未達此境界。」黃眉僧笑道:「弈棋原是鬥智之戲。良賈深藏若虛,能者示人以不能。老僧的棋力若讓施主料得洞若觀火,這局棋還用下麼?」青袍客道:「狡獪伎倆,袖底把戲。」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,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,其中必有古怪,只是專注棋局變化,心無旁鶩,不能再去揣摸別事。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,依次下了六步棋,這六步不必費神思索,只須專注運功,小鐵槌在青石上所刻六個小圈既圓且深,顯得神完氣足,有餘不盡。青袍客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凶,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,全然處於守勢,鐵杖所捺的圓孔便微有深淺不同。到得黃眉僧下了第六步棋,青袍客出神半晌,突然在「入位」下了一子。 這一子奇峰突起,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,黃眉僧一愕,尋思:「段公子這七步棋構思精微,待得下到第七子,我已可從一先進而占到兩先。但這麼一來,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,那不是前功盡棄麼?」原來青袍客眼見形勢不利,不論如何應付都是不妥,竟然置之不理,卻去攻擊對方的另一塊棋,這是「不應之應」,著實厲害。黃眉僧皺起了眉頭,想不出善著。 破嗔見棋局陡變,師父應接為難,當即奔到石屋之旁。段譽早已想好,將六著棋在他掌中一一寫明。破嗔奔回師父身後,伸指在黃眉僧背上書寫。 青袍客號稱「天下第一惡人」,怎容得對方如此不斷弄鬼?左手鐵杖伸出,向破嗔肩頭憑虛點去,喝道:「晚輩弟子,站開了些!」一點之下,發出嗤嗤聲響。 黃眉僧眼見弟子抵擋不住,難免身受重傷,伸左掌向杖頭抓去。青袍客杖頭顫動,點向他左乳下穴道。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,斬向鐵杖,那鐵杖又已變招,頃刻之間,兩人拆了八招。黃眉僧心想自己臂短,對方杖長,如此拆招,那是處於只守不攻、有敗無勝的局面,見鐵杖戳來,一指倏出,對準杖頭點去。青袍客也不退讓,鐵杖杖頭和他手指相碰,兩人各運內力拚鬥。鐵杖和手指登時僵持不動。 青袍客道:「大師這一子遲遲不下,棋局上是認輸了麼?」黃眉僧哈哈一笑,道:「閣下是前輩高人,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襲?未免太失身分了吧。」右手小鐵槌在青石上刻個小圈。青袍客更不思索,右手又下了一子。這麼一來,兩人各挺左手比拚內力,固絲毫鬆懈不得,而右手下棋,步步緊逼,亦著著針鋒相對。 黃眉僧五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,求保定帝免了鹽稅,保定帝直到此時方允,雙方心照不宣,那是務必為他救出段譽。黃眉僧心想:「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緊,若不救出段譽,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?」武學之士修習內功,須得絕無雜念,所謂返照空明,物我兩忘,但下棋卻須著著爭先,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,每一路均須想到,當真錙銖必較,務須計算精確。這兩者互為矛盾,大相鑿枘。黃眉僧禪定功夫雖深,棋力卻不如對方,潛運內力抗敵,便疏忽了棋局,要是凝神想棋,內力比拚卻又難免處於下風,眼見局勢兇險,只有決心一死以報知己,不以一己安危為念。古人言道:「哀兵必勝」,黃眉僧這時哀則哀矣,「必勝」卻不見得。 大理國三公司徒華赫艮、司馬范驊、司空巴天石,率領三十多名力大手巧的下屬,帶了木材、鐵鏟、孔明燈等物,進入萬劫谷後森林,擇定地形,挖掘地道。幸好地下均是堅土,並無大石,三十多人挖了一夜,已開了一條數十丈地道。第二日又挖了半天,到得午後,算來與石屋已相距不遠。華赫艮命部屬退後接土,單由他三人挖掘。三人心知延慶太子武功了得,挖土時著地落鏟,不敢發出絲毫聲響,這麼一來,進程便慢了許多。他們卻不知延慶太子此時正自殫精竭慮,與黃眉僧既比棋藝,又拚內力,再也不能察覺地底的聲響。 掘到申牌時分,算來已到段譽被囚的石室之下。該地和延慶太子所坐處相距或許不到一丈,更須加倍小心,決不可發出半點聲響。華赫艮放下鐵鏟,便以十根手指抓土,「虎爪功」使將出來,十指便如兩隻鐵爪相似,將泥土一大塊一大塊地抓將下來。范驊和巴天石在後傳遞,將他抓下的泥土搬運出去。這時華赫艮已非向前挖掘,轉為自下而上。工程將畢,是否能救出段譽,轉眼便見分曉,三人都不由得心跳加速。 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遠為省力,泥土一松,自行跌落,華赫艮站直身子之後,出手更是利落,他挖一會便住手傾聽,留神頭頂有何響動。這般挖得兩炷香時分,估計距地面已不過尺許,華赫艮出手更慢,輕輕撥開泥土,終於碰到了一塊平整的木板,心頭一喜:「石屋地下鋪的是地板。行事可更加方便了。」 他凝力於指,慢慢在地板下劃了個兩尺見方的正方形,托住木板的手一松,切成方塊的木板便跌了下來,露出一個可容一人出入的洞孔。華赫艮舉起鐵鏟在洞口揮舞一圈,以防有人突襲,猛聽得「啊」的一聲,一個女子的聲音尖聲驚呼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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