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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青衫磊落險峰行(2)


  段譽摸了摸額角,說道:「我本是來遊山玩水的,誰知道他們要比劍打架了?這樣你砍我殺的,有什麼好看?還不如瞧人家耍猴兒戲好玩得多。馬五爺,再見,再見,我這可要走了。」

  左子穆身旁一名青年弟子縱身躍出,攔在段譽身前,說道:「你既不會武功,就這麼夾著尾巴而走,那也罷了,怎麼又說看我們比劍,還不如看耍猴兒戲?我給你兩條路走,要麼跟我比劃比劃,叫你領教一下比耍猴兒也還不如的劍法;要麼跟我師父磕八個響頭,自己說三聲『放屁』!」段譽笑道:「你放屁?不怎麼臭啊!」

  那人大怒,伸拳便向段譽面門擊去,這一拳勢夾勁風,段譽不識避讓,眼見要打得他面青目腫,不料拳到途中,突然半空中飛下一件物事,纏住了那青年的手腕。這東西冷冰冰、滑膩膩,一纏上手腕,隨即蠕蠕而動。那青年吃了一驚,急忙縮手時,只見纏在腕上的竟是一條尺許長的赤練蛇,青紅斑斕,甚是可怖。他大聲驚呼,揮臂力振,但那蛇牢牢纏在腕上,說什麼也甩不脫。忽然龔光傑大聲叫道:「蛇,蛇!」臉色大變,伸手插入自己衣領,到背心掏摸,但掏不到什麼,只急得雙足亂跳,手忙腳亂地解衣。

  這兩下變故古怪之極,眾人正驚奇間,忽聽得頭頂有人噗哧一笑。眾人抬起頭來,只見一個少女坐在梁上,雙手抓的都是蛇。

  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,一身青衫,圓臉大眼,笑靨如花,顯得甚為活潑,手中握著十來條尺許長小蛇。這些小蛇或青或花,頭呈三角,均是毒蛇。但這少女拿在手上,便如是玩物一般,毫不懼怕。眾人向她仰視,也只一瞥,聽到龔光傑與他師弟大叫大嚷地驚呼,隨即又都轉眼去瞧那二人。

  段譽卻仍抬起了頭望她,見那少女雙腳蕩啊蕩的,似乎這麼坐在梁上甚是好玩,問道:「姑娘,是你救我的麼?」那少女道:「那惡人打你,你為什麼不還手?」段譽搖頭道:「我不會還手……」

  忽聽得「啊」的一聲,眾人齊聲叫喚。段譽低下頭來,只見左子穆手執長劍,劍鋒上微帶血痕,一條赤練蛇斷成兩截,鮮血淋漓的掉在地下,顯是本來纏在那青年弟子手腕上而為他揮劍斬死。龔光傑上身衣服已然脫光,赤了膊亂蹦亂跳,一條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,他反手欲捉,抓了幾次都抓不到。

  左子穆喝道:「光傑,站著別動!」龔光傑一呆,只見白光一閃,青蛇已斷為兩截,左子穆出劍如風,眾人大都沒瞧清楚他如何出手,青蛇已然斬斷,而龔光傑背上絲毫無損。眾人都高聲喝彩。

  梁上少女叫道:「喂,喂!長鬍子老頭,你幹嗎弄死了我兩條蛇兒,我可要跟你不客氣了。」

  左子穆怒道:「你是誰家女娃娃,到這兒來幹什麼?」心下暗暗納罕,不知這少女何時爬到了梁上,竟然誰也沒察覺,雖說各人都在凝神注視東西兩宗比劍,但總不能不知頭頂上伏得有人,這件事傳將出去,「無量劍」的人可丟得大了。但見那少女雙腳前後一蕩一蕩,穿著雙蔥綠色鞋兒,鞋邊繡著幾朵小小黃花,純然是小姑娘的打扮,左子穆又道:「快跳下來!」

  段譽忽道:「這麼高,跳下來可不摔壞了麼?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來!」此言一出,又有幾人忍不住笑了起來。西宗門下幾名女弟子均想:「此人一表人才,卻原來是個大呆子。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上得梁去,輕功自然不弱,怎麼會要用梯子才爬得下來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你先賠了我的蛇兒,我再下來跟你說話。」左子穆道:「兩條小蛇,有什麼打緊?隨便哪裏都可去捉兩條來。」他見這少女玩弄毒物,若無其事,她本人年紀幼小,自不足畏,但她背後的師長父兄卻只怕大有來頭,因此言語中對她居然忍讓三分。那少女道:「你倒說得容易,你去捉兩條來給我瞧瞧!」

  左子穆道:「快跳下來!」那少女道:「我不下來。」左子穆道:「你不下來,我可要上來拉了。」那少女格格一笑,道:「你試試看,拉得我下來,算你本事!」左子穆以一派宗師,終不能當著許多武林好手、門人弟子之前,跟一個小女孩鬧著玩,便向辛雙清道:「辛師妹,請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來吧。」

  辛雙清道:「西宗門下,沒這麼好的輕功。」左子穆臉色微沉,正要發話,那少女忽道:「你不賠我蛇兒,我給你個厲害的瞧瞧!」從左腰皮囊裏掏出一團毛茸茸的物事,向龔光傑擲去。

  龔光傑只道是件古怪暗器,不敢伸手去接,忙向旁避開。不料這團毛茸茸的東西竟是活的,在半空中一扭身,撲在龔光傑背上,眾人這才看清,原來是只灰白色的小貂。這貂兒靈活已極,在龔光傑背上、胸前、臉上、頸中,迅捷無倫地奔行來去。龔光傑雙手急抓,他出手雖快,貂兒卻比他快了十倍,他每一下抓打都落了空。旁人但見他雙手急揮,在自己背上、胸前、臉上、頸中亂抓亂打,響聲不絕,貂兒卻仍游走不停。

  段譽笑道:「妙啊,妙啊,這貂兒有趣得緊。」

  這只小貂身長不滿一尺,眼射紅光,四腳爪子甚是銳利,片刻之間,龔光傑赤裸的上身已佈滿了一條條給貂爪抓出來的細血痕。

  忽聽得那少女口中噓噓噓的吹了幾聲。白影閃動,那貂兒撲到了龔光傑臉上,毛松松的尾巴向他眼上掃去。龔光傑雙手急抓,貂兒早已奔到了他頸後,龔光傑的手指險些便插入了自己眼中。

  左子穆踏上兩步,長劍倏地遞出,這時那貂兒又已奔到龔光傑臉上,左子穆挺劍便向貂兒刺去。貂兒身子扭動,早奔到了龔光傑後頸,左子穆的劍尖及于徒兒眼皮而止。這一劍雖沒刺到貂兒,旁觀眾人無不嘆服,只須劍尖多遞得半寸,龔光傑這只眼睛便即毀了。辛雙清暗服:「左師兄劍術了得,單這招『金針渡劫』,我怎能有如此造詣?」

  刷刷刷刷,左子穆連出四劍,劍招雖然迅捷異常,那貂兒終究還是快了一步。那少女叫道:「長鬍子老頭,你劍法很好。」口中尖聲噓噓兩下,那貂兒往下一躥,忽地不見了。左子穆一呆之際,只見龔光傑雙手往大腿上亂抓亂摸,原來那貂兒已從褲腳管中鑽入他褲中。

  段譽哈哈大笑,拍手說道:「今日當真是大開眼界,歎為觀止了。」

  龔光傑手忙腳亂地除下長褲,露出兩條生滿了黑毛的大腿。那少女叫道:「你這惡人愛欺侮人,叫你全身脫得精光,瞧你羞也不羞!」又是噓噓兩聲尖呼,那貂兒也真聽話,爬上龔光傑左腿,立時鑽入了他襯褲之中。練武廳上有不少女子,龔光傑這條襯褲是無論如何不肯脫的,雙足亂跳,雙手在自己小腹、屁股上拍了一陣,大叫一聲,跌跌撞撞地往外直奔。

  他剛奔到廳門,忽然門外搶進一個人來,砰的一聲,兩人撞了個滿懷。這一出一入,勢道都是奇急,龔光傑踉蹌後退,門外進來那人卻仰天一跤,摔倒在地。

  左子穆失聲叫道:「容師弟!」

  龔光傑也顧不得褲中那只貂兒兀自從左腿爬到右腿、又從右腿爬上屁股,忙搶上將那人扶起。貂兒突然爬到了他前陰的要緊所在。他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雙手忙去抓貂,那人又即摔倒。

  梁上少女格格嬌笑,說道:「整得你也夠了!」「嘶」的一下長聲呼叫。貂兒從龔光傑褲中鑽了出來,沿牆直上,奔到梁上,白影閃動,回到了那少女懷中。那少女贊道:「乖貂兒!」右手兩根手指抓著一條小蛇的尾巴,倒提起來,在貂兒面前晃動。那貂兒前爪抓住,張口便吃,原來那少女手中這許多小蛇都是喂貂的食料。

  段譽前所未見,看得津津有味,見貂兒吃完一條小蛇,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的皮囊。

  龔光傑再次扶起那人,驚叫:「容師叔,你……你怎麼啦?」左子穆搶上前去,見師弟容子矩雙目圓睜,滿臉憤恨之色,口鼻中卻已沒了氣息。左子穆大驚,忙施推拿,已無法救活。左子穆知他武功雖較已為遜,比龔光傑卻高得多了,這麼一撞,他竟沒能避開,而一撞之下便即斃命,定是進來之前已然身受重傷,忙解他上衣查傷。衣衫解開,只見他胸口赫然寫著八個黑字:「神農幫誅滅無量劍」。眾人不約而同地大聲驚呼。

  這八個黑字深入肌理,既非墨筆書寫,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劃而致,竟是以劇毒的藥物寫就,腐蝕之下,深陷肌膚。

  左子穆略一凝視,不禁大怒,手中長劍一振,嗡嗡作響,喝道:「且瞧是神農幫誅滅無量劍,還是無量劍誅滅神農幫。此仇不報,何以為人?」再看容子矩身子各處,並無其他傷痕,喝道:「光豪、光傑,外面瞧瞧去!」

  幹光豪、龔光傑兩名大弟子各挺長劍,應聲而出。

  這一來廳上登時大亂,各人再也不去理會段譽和那梁上少女,圍住了容子矩的屍身紛紛議論。此事連無量劍西宗也牽涉在內,辛雙清臉色鐵青,不做一聲。馬五德沉吟道:「左賢弟,不知神農幫如何跟貴派結下了梁子?」

  左子穆心傷師弟慘亡,哽咽道:「那是為了采藥。去年秋天,神農幫四名香主來劍湖宮求見,要到我們後山采幾味藥。采藥本來沒什麼大不了,神農幫原是以采藥、販藥為生,跟我們無量劍雖沒什麼交情,卻也沒梁子。但馬五哥想必知道,我們這後山輕易不讓外人進入,別說神農幫跟我們只是泛泛之交,便是各位好朋友,也從來沒去後山遊玩過。這是祖師爺傳下的規矩,我們小輩不敢違犯而已,其實也沒什麼打緊……」

  梁上那少女將手中十幾條小蛇放入腰間的一個小竹簍裏,從懷裏摸出一把瓜子來吃,兩隻腳仍一蕩一蕩的,忽將一粒瓜子往段譽頭上擲去,正中他額頭,笑道:「喂,你吃不吃瓜子?上來吧!」段譽道:「沒梯子,我上不來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這個容易!」從腰間解下一條綠色綢帶,垂了下來,道:「你抓住帶子,我拉你上來。」段譽道:「我身子重,你拉不動的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試試看嘛,摔你不死的。」段譽見衣帶掛到面前,伸手便握住了。那少女道:「抓緊了!」輕輕一提,段譽身子離地。那少女力氣不小,雙手相互拉扯,幾下便將他拉上橫樑。

  段譽道:「你這只貂兒真好玩,這麼聽話。」那少女從皮囊中摸出小貂,雙手捧著。段譽見貂兒皮毛潤滑,一雙紅眼精光閃閃地瞧著自己,甚是可愛,問道:「我摸摸它不打緊嗎?」那少女道:「你摸好了。」段譽伸手在貂背上輕輕撫摸,只覺著手輕軟溫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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