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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驅驢有術居奇貨 除惡無方從佳人(5)


  眾人一商量,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決不回去。可是這迷城道路如此變幻,如何尋得著他?徐天宏和霍青桐雖都極富智計,卻也想不出善法。徐天宏道:「要是有兩頭狼犬就好啦……」陳正德道:「我們家裏倒有大狼犬,就可惜遠水救不得近火。」說話之間,徐天宏見阿凡提嘴角邊露著微笑,知他必有高見,走近身去,道:「我們實在不知怎麼辦,請老前輩指示一條明路。」阿凡提向余魚同一指,笑道:「明路就在他身上,怎麼不要他找去?」余魚同愕然道:「我?」阿凡提點點頭,仰天長笑,跨上驢子,飄然而去。

  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,細加琢磨,覺得李沅芷的言語行動之中破綻甚多,心想這事只怕得著落在她身上,於是悄悄去和駱冰說了。駱冰一想有理,倒了一碗水,拿了一塊燒羊肉給李沅芷,說道:「李家妹妹,你真有本事,怎麼能逃得脫那壞蛋的毒手?」李沅芷道:「那時我都嚇糊塗啦,拼命奔跑,只怕給這惡賊追上了。亂闖亂沖,什麼路也認不出,真是天保佑,居然瞎摸了出來。」料知駱冰定要查問途徑,把她問話先給堵住了。

  駱冰本來將信將疑,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張召重藏身之所,待聽她推得一乾二淨,心裏反倒雪亮了,暗笑:「小妮子好狡猾!」說道:「妹妹你細細想一想,定能認得出來去的途徑。」李沅芷歎道:「要是我心境好一點,不這麼失魂落魄似的,本來也不會這麼糊塗,竟然忘記得沒一點兒影子。」駱冰心道:「來啦,來啦。」低聲悄語:「你的心事我都明白,只要你幫我們這個大忙,大夥兒一定也幫你完成心願。」李沅芷臉上一陣飛紅,隨即眼圈兒也紅了,低聲道:「我是個沒人疼的,逃出來幹嗎呀?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乾淨。」駱冰聽她語氣一轉,竟又撒起賴來,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的了,說道:「妹妹你累啦,喝點水歇歇吧。」李沅芷點點頭。

  駱冰把余魚同拉在一旁,跟他低聲說了好一陣子。余魚同神色先是頗見為難,後來又是咬牙切齒,終於下了決心,一拍大腿,道:「好,為了給恩師報仇,我什麼都肯。」

  李沅芷自管閉目養神,對他們毫不理會,過了一會,聽得余魚同走到身旁,說道:「師妹,你數次救我性命,我並非不知好歹,眼下要請你再幫我一個大忙。」說著施下禮去。

  李沅芷道:「啊喲,余師哥,怎麼行起禮來啦?咱們是同門,要我做什麼,你吩咐著不就行了嗎?」余魚同聽她語氣顯得極為生分,這時有求於她,只是說道:「張召重那奸賊害死我恩師,只要有誰能助我報仇,我就是一輩子給他做牛做馬,也仍是感他大德。」

  李沅芷一聽大怒,心想:「要是你娶了我,竟是一輩子做牛做馬這麼苦惱?」轉過頭來,臉上登時便如罩了一層嚴霜,發作道:「眼前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,還有你的什麼鐘舵主、鼓舵主,你幹嗎不求他們幫去?你一路上避開人家,倒像一見了我,就害了你一生、累了你一世似的。我有這份本事幫你麼?你再不給我走開些,瞧我用不用好聽的話罵你。」

  眾人正商議如何追尋張召重,也沒留心駱冰、余魚同、李沅芷三人,忽聽李沅芷提高了嗓子,面紅耳赤地發作,又見余魚同低下了頭訕訕地走開,都感愕然。

  徐天宏和駱冰見余魚同碰了一鼻子灰,只有相對苦笑,把陳家洛拉在一邊,低語商量。陳家洛道:「咱們請陸老前輩去跟她說,她對師父的話總不能不聽……」話未說完,猛聽得心硯與章進一個驚叫,一個怒吼,急忙回頭,只見顧金標正發狂般向霍青桐奔去。

  陳家洛大驚,斜躥出去,卻相距遠了,難以阻攔。衛春華搶上擋住,被顧金標用力一摔,退出兩步。只見他和身向霍青桐撲去,叫道:「你殺了我吧!」霍青桐又驚又怒,舉劍向他當胸刺去。他竟不閃避招架,反而胸膛向前一挺,波的一聲,長劍入胸。

  霍青桐回抽長劍,一股鮮血從他胸前直噴出來,濺滿了她黃衫。眾人圍攏來時,顧金標已倒在地下。哈合台伏在他身邊,手忙腳亂地想止血,但血如泉湧,哪裏止得住?顧金標歎道:「冤孽,冤孽!」哈合台道:「老二,你有什麼未了之事?」顧金標道:「我只要親一親她的手,死也瞑目。」憋住一口氣,望著霍青桐。

  哈合台道:「姑娘,他快死啦,你就可憐可……」霍青桐一言不發,轉身走開,臉已氣得慘白。顧金標長歎一聲,垂首而死。

  哈合台忍住眼淚,跳起身來,指著霍青桐的背影大罵:「你這女人也太狠心,你殺他,我不怪你,那是他自己不好。可是你的手給他親一親,讓他安心死去,又害了你什麼?」章進喝道:「別胡說八道,給我閉住了鳥嘴。」哈合台毫不理會,仍是怒駡。章進上前要打,給余魚同攔住了。

  陸菲青朗聲說道:「你們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我殺的,跟別人毫不相干。此後許多糾紛,都因此而起。關東六兄弟現下只剩了你一人。我們都知你為人正派,不忍加害,你就去吧。日後如要報仇,只找我一人就是。」哈合台也不答腔,抱著顧金標的屍身大踏步走出。

  余魚同撿了一隻水囊,一袋乾糧,縛在馬上,牽馬追上去,說道:「哈大哥,我仰慕你是條好漢子,這匹馬請你帶了去。」哈合台點點頭,把顧金標的屍身放上馬背。余魚同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來,自己喝了半碗,遞給哈合台道:「以水代酒,從此相別。」哈合台仰脖子喝幹。余魚同抽出金笛,那笛子被張召重削去了一截,笛中短箭都已脫落,但仍可吹奏,當下按宮引商,吹了起來。

  哈合台一聽,曲調竟是蒙古草原之音,等他吹了一會兒,從懷中摸出號角,嗚嗚相和。原來當日哈合台在孟津黃河中吹奏號角,余魚同暗記曲調,這時相別,便吹此曲以送。眾人聽二人吹得慷慨激昂,都不禁神往。一曲既終,余魚同伸臂抱了抱他肩膀,哈合台收起號角,頭也不回地上馬而去。

  駱冰向哈合台與余魚同的背影一指,對李沅芷道:「這兩人都是好男兒。」李沅芷道:「是麼?」駱冰道:「你幹嗎不幫他個大忙?」李沅芷歎道:「要是我能幫就好了。」駱冰笑道:「妹妹,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。你不肯說,等到陸伯父來逼你,就不好啦!」李沅芷道:「別說我認不出路,就算認得出,我不愛帶領又怎樣?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,這三從之中可沒『從師』那一條。」

  駱冰笑道:「我爹只教我怎生使刀,怎樣偷東西,孔夫子的話可一句也沒教過。好妹子,你給我說說,什麼叫做三從四德?」李沅芷道:「四德是德容言工,就是說做女子的,第一要緊是品德,然後是相貌、言語和治家之事了。」駱冰笑道:「別的倒也還罷了,容貌是天生的,爺娘生得我醜,我有什麼法兒?那麼三從呢?」李沅芷慍道:「你裝傻,我不愛說啦。」掉過了頭不理她。駱冰一笑走開,去對陸菲青說了。

  陸菲青沉吟道:「三從之說,出於儀禮,乃是未嫁從父,既嫁從夫,夫死從子。這是他們做官人家、讀書人的禮教,咱們江湖上的男女可從來不講究這一套。」駱冰笑道:「本來嘛,未嫁從父是應該的。從不從夫,卻也得瞧丈夫說得在不在理。夫死從子更是笑話啦。要是丈夫死時孩子只有三歲,他不聽話還不是照揍?」陸菲青搖頭歎道:「我這徒兒也真刁鑽古怪,你想她幹嗎不肯帶路?」駱冰道:「我想她意思是說,除非她爹叫她說,她才未嫁從父。可是李軍門遠在杭州,就算在這裏,他也不會幫咱們。眼下只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。」陸菲青遲疑道:「第二條?她又沒丈夫。」駱冰笑道:「那麼咱們馬上就給她找個丈夫。只消丈夫叫她領路,她便得既嫁從夫了。」

  陸菲青給她一語點醒,徒兒的心事他早就了然于胸,師侄余魚同也盡相配得上,他本想在大事了結之後設法給他們撮合,看來這事非趕著辦不可了,笑道:「講了這麼一大套三從四德,原來是為了這個。那真是城頭上跑馬,遠兜轉了。」於是兩人和陳家洛商量,再把余魚同叫過來一談,當下決定,請袁士霄任男方大媒,請天山雙鷹任女方大媒。

  袁士霄和雙鷹這時都在山壁高處瞭望,想找尋張召重藏身所在的蹤跡,但千丘萬壑,哪有絲毫端倪?陸菲青把他們請了下來,將此中關鍵所在簡略說了。袁士霄呵呵大笑,說道:「陸老哥,難為你教了這樣一個好徒兒出來,咱們大夥兒全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。」

  眾人笑吟吟地走到李沅芷跟前。陸菲青道:「沅兒,我跟你師生多年,情同父女。你一個少年女子孤身在外,我很是放心不下,令尊又不在此間,我只好從權,師行父責,要給你找個歸宿。」李沅芷低下了頭不做聲。陸菲青又道:「你余師哥自從你馬師伯遇害之後,自然也歸我照料了。我把你許配給他。你們兩人結為夫婦之後,互相扶持,也好讓我放下了這副擔子。」這一切本來全在她意料之中,但這時在眾人面前說了出來,還是羞得她滿臉通紅,低聲道:「這些事要憑爹爹做主,我怎知道?」

  章進嘴快,衝口而出:「你還有不願意的嗎?在天目山時大夥兒到處找你不著,原來躲在他……」衛春華左手翻過,按住了他嘴。

  陸菲青道:「令尊曾留余師侄在府上住了這麼久,青眼有加,早存東床坦腹之選。咱們在這裏先下了文定,將來稟明令尊,他必定十分歡喜。」李沅芷垂頭不語。

  駱冰叫道:「好,好,李家妹妹答允了。十四弟,你拿什麼東西下定?」余魚同身上一摸,除了銀兩之外,什麼也沒帶,正感為難,忽然觸手一涼,卻是他金笛被張召重所削斷的那一段,撿起來想日後再要金匠焊上去的,當下摸了出來。說道:「師叔,小侄身邊沒什麼貴重物事。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。」陸菲青笑道:「這再好也沒有,等將來你們大喜之日,再把兩段金笛鑲在一起。」群雄紛紛向兩人道賀。李沅芷不肯接,駱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裏,笑問:「你拿什麼回給他呀?」

  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,容光煥發,笑道:「我什麼也沒有。」陸菲青笑道:「沅兒,你使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?」駱冰拍手笑道:「不錯。」將她暗器囊搶了過來,撿了十枚芙蓉金針,交給余魚同收起。陳家洛笑道:「這可稱之為『針笛奇緣』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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