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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 抗暴蒙污不愧貞(5)


  霍青桐輕輕拍她肩頭,撿起古冊,繼續譯念下去:

  「……從後面一斧,將我的阿裏的頭砍成了兩半,他的血濺在我身上。桑拉巴從床上抱起孩子,放在我手裏,叫道:『咱們快走!』我舉起那個孽種,用力往地下一摔,他就死在阿裏的鮮血堆裏。桑拉巴見我摔死了自己的兒子,驚得呆了,舉起了黃金的斧頭,我伸長了頭頸讓他砍,他忽然歎了口氣,從來路沖了出去。

  「阿裏到了真主身旁,我也要跟他去。我們的勇士很多,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們殺光了,他一定也活不成。他永遠不能再來欺壓我們伊斯蘭教徒。他兒子給我摔死了,他的後代也不能來欺壓我們,因為他沒後代了。以後我們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過活,年輕姑娘可以躺在她心愛的人懷裏唱歌。我哥哥、阿裏和我都死了,可是我們已打敗了暴君。暴君的堡壘造得再堅固,我們還是能夠攻破。願真神安拉佑護我們的族人。」

  霍青桐念到最後一個字,緩緩把古冊掩上,三人深為瑪米兒的勇敢和貞烈所感動,很久說不出話來。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淚水,歎道:「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,她竟背離開像自己心肝一樣的人,她願意舌頭給割掉,還親手摔死自己的兒子……」

  陳家洛陡然一驚,身上冷汗直冒,心想:「比起這位古代的姑娘來,我實是可恥極矣。我身系漢家光復大業的成敗,心中所想的卻只是一己的情欲愛戀。我不去籌劃如何驅逐胡虜,還我河山,卻在為愛姊姊還是愛妹妹而糾纏不清……我曾逞血氣之勇,親送喀絲麗到清兵營中,全不想萬一失手,豈非誤了光復大事?現今又陷身這山腹之中。我死不足惜,可是怎對得起紅花會數萬弟兄,怎對得起天下在韃子鐵蹄下受苦受難的父老兄弟姊妹?」越想越是難受,額頭汗水涔涔而下。

  香香公主見他神色有異,掏出手帕來給他抹去汗水。陳家洛手一格,推開了手帕。香香公主見他忽現厭惡之色,不禁錯愕。陳家洛一定神,登時心軟,接過她手帕抹汗,打定了主意:「光復大業成功之前,我決不再理會自己的情愛塵緣,她兩姊妹從今而後都是我的好朋友,都是我的妹子。」拔出短劍,一劍插入圓桌的桌面,立覺神清氣爽,連日來的煩惱一掃而空。香香公主見他臉有喜色,這才放心。

  這一切霍青桐卻如不聞不見,她又再細看字紙地圖,揣摸古冊中所寫的語句,沉吟道:「這遺書中說,桑拉巴來到這玉室,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邊去,然而這玉室已是盡頭,再無通路……後來桑拉巴並沒逃出去,仍然從原路殺回。想來他有異常勇力,伊斯蘭勇士們擋他不住,被他沖出大門,把伊斯蘭戰士都關在裏面,一直到死……不過地圖上明明畫著,另有通道通到池邊……」

  陳家洛心中不再受愛欲羈絆,頭腦立時清明,叫道:「如有通道,必在這玉室之中。」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來時,張召重曾從牆上密門逸脫,於是點起火把,在玉室壁上細看有無縫隙,上下四周都照遍了,並無發現。霍青桐查察玉床,也不見有何異狀。陳家洛又想起文泰來所述在鐵膽莊中被捕之事,叫道:「難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?」運起內力在圓桌桌面下一抬,石桌紋絲不動,喜道:「定是桌子有古怪。」依他內力,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,這一抬之下也必稍動,但看那石桌又無特異之處,不論橫推直拉,桌腳始終便如釘牢在地下一般。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腳下一照,心中登時涼了,原來圓桌是整塊從玉石中雕刻出來的,連在地上,自然抬不動了。

  三人勞頓半天,毫無結果,肚子卻餓了。香香公主拿出醃羊肉和乾糧,大家吃一些,靠在椅上養神。

  過了大半個時辰,日光漸正,射到了圓桌桌面。香香公主忽道:「啊,桌上還刻著花紋。」走近細看,見刻的是一群背上生翅的飛駱駝,花紋極細,日光不正射時全然瞧不出來。刻工甚是精緻,然而駱駝的頭和身子卻並不連在一起,各自離開了一尺多位置。她忍不住拿住圓桌邊緣,自右至左一扳,圓桌的邊緣與桌心原來分為兩截,可以移動,但扳得寸許便不動了。陳家洛和霍青桐一齊使力,慢慢把邊緣扳將過去,使得刻在桌緣一圈的駱駝頭與刻在桌心的駱駝身子連成一體,剛剛湊合,只聽軋軋連聲,玉床上出現了一個大洞,下面是一道梯級。三人又驚又喜,齊聲大叫。

  陳家洛舉起火把,當先進入,兩人跟在後面。轉了四五個彎,再走十多丈路,前面豁然開朗,竟是一大片平地。四周群山圍繞,就如一只大盆一般,盆子中心碧水瑩然,綠若翡翠,是個圓形的池子。隔了這千百年,竟然並不乾涸,想來池底另有活水源頭。

  三人見了這奇麗的景色,驚喜無已。霍青桐笑道:「喀絲麗,遺書上說,美麗的人下池洗澡,可以更加美麗,你去洗一下吧。」香香公主紅了臉,笑道:「姊姊年紀大先洗。」霍青桐笑道:「啊喚,我可越洗越醜啦。」香香公主轉頭對陳家洛道:「你評評這個理。姊姊欺侮人,說她自己不美。」陳家洛微笑不語。霍青桐道:「喀絲麗,你到底洗不洗?」香香公主搖搖頭。霍青桐走近池邊,伸下手去,只覺清涼入骨,雙手捧起水來,只見澄淨清澈,更無纖毫苔泥,原來圓池四周都是翡翠,池水才映成綠色。就口而飲,甘美沁人心脾。三人喝了個飽,只見潔白的玉峰映在碧綠的池中,白中泛綠,綠中泛白,明豔潔淨,幽絕清絕。香香公主伸手玩水,不肯離開。

  霍青桐道:「現下要想法子怎生避開外面那四個惡鬼。」陳家洛道:「咱們先把瑪米兒的遺骨拿出來葬在池邊,好嗎?」香香公主拍手叫好,又道:「最好把她的阿裏和她葬在一起。」陳家洛道:「好,想來玉室角落裏的就是阿裏的遺骨。」

  三人重回到玉室,撿起骸骨,只見阿裏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簡。陳家洛提了起來,穿竹簡的皮帶已經爛斷,竹簡一提就散成片片,見簡上塗了黑漆,簡身仍屬完整,簡上用朱漆寫著密密的漢字。

  陳家洛心頭一喜,卻見頭一句是「北冥有魚,其名為鯤」,翻簡看下去,見一篇篇都是《莊子》。他初時還道是什麼奇書,這《莊子》卻是從小就背熟了的,不禁頗感失望。

  香香公主問道:「那是什麼呀?」陳家洛道:「是我們漢人的古書,這些竹簡雖是古董,可是沒什麼用,只有考古家才喜歡。」隨手擲在地上,竹簡落下散開,只見中間有一片有些不同,每個字旁加了密密圈點,還寫著幾個古回文。陳家洛撿了起來,見是《莊子》第三篇《養生主》中「庖丁解牛」那一段,指著回文問香香公主道:「這是些什麼字?」香香公主道:「破敵秘訣,都在這裏。」陳家洛一怔,問道:「那是什麼意思?」霍青桐道:「瑪米兒的遺書中說,阿裏得到一部漢人的書,想出了空手殺敵之法,難道就是這些竹簡?」陳家洛道:「莊子教人達觀順天,跟武功全不相干。」丟下竹簡,捧起遺骨走了出來。三人把兩副遺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的山石地裏,祝告施禮。

  陳家洛道:「咱們出去吧。那匹白馬不知有沒逃脫狼口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全靠它救了我們性命。它很聰明,又跑得快……」陳家洛想起狼群之兇狠,白馬之神駿,不禁惻然。

  霍青桐忽問:「那篇《莊子》說些什麼?」陳家洛道:「說一個屠夫殺牛的本事很好,他肩和手的伸縮,腳與膝的進退,刀割的聲音,無不因便施巧,合於音樂節拍,舉動就像跳舞一般。」香香公主拍手笑道:「那一定很好看。」霍青桐道:「搏擊殺敵也能這樣就好啦。」

  陳家洛一聽,頓時呆了。《莊子》這部書他爛熟於胸,想到時已絲毫不覺新鮮,這時忽被一個從未讀過此書的人一提,真所謂茅塞頓開。「庖丁解牛」那一段中的章句,一字字在心中流過:「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依乎天理,批大卻,導大竅,因其固然……」再想到:「彼節者有間,而刀刃者無厚,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于遊刃必有餘地矣。……行為遲,動刀甚微,訇然已解,如土委地,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。」心想:「那庖丁看到的,只是牛身上關節與筋骨之間的空處,那便是有間。牛刀不能斬在筋骨和肌肉上,只要向空處輕輕劃過,一條大牛便毫不費力地散成了散塊。」又想:「張召重這廝武功中必有破綻,我只消看出他的破綻,那便是有間,手掌微微一動,以無厚入有間,就把那奸賊殺了……」霍青桐姊妹見他突然出神,互相對望了幾眼,不知他在想什麼。

  陳家洛忽道:「你們等我一下!」飛奔入內,隔了良久,仍不出來。兩人不放心了,一同進去,只見他喜容滿臉,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插掌踢足。香香公主大急,以為他神志糊塗了,叫道:「你幹嗎呀?」陳家洛全然不覺,舞動了一會兒,又呆呆瞪視另一堆骸骨。香香公主叫道:「你別嚇人呀,來吧!」只見他依照著一具骸骨的姿勢,手足又動了起來,叫道:「有間!」順著那骸骨的臂骨,斬向敵身。

  霍青桐聽他在舉手投足之中勢挾勁風,恍然大悟,原來他是在鑽研武功。拉著妹子的手道:「別怕,他沒事,咱們在外面等他吧!」

  兩人回到翡翠池畔,香香公主問道:「姊姊,他在裏面幹什麼呀?」霍青桐道:「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簡之後,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數,在照著骸骨的姿勢研探,咱們別去打擾他。」香香公主點點頭,隔了一會,又問:「姊姊,你怎麼不也去練?」霍青桐道:「竹簡上的漢字很古怪,我不明白,再說,他練的武功很高深,我還不能練。」香香公主歎了一口氣,道:「現下我知道了。」霍青桐道:「什麼?」香香公主道:「大殿上那許多骸骨,原來生前都會高深武功,他們兵器給磁山吸去之後,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對打。」霍青桐道:「對啦。不過這些人也未必武功極好,料來他們學會了幾招最厲害的殺手,在緊急關頭就打中敵人的要害,和敵人同歸於盡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唉,這許多人都很勇敢……啊喲,他學來幹什麼呢?難道也要和敵人同歸於盡嗎?」崔青桐道:「不,武功好的人,不會和敵人同歸於盡的。他定是在鑽研這些招數的奇妙之處。」

 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,道:「那我就放心啦!」望著碧綠的湖水,忽道:「姊姊,咱們一起下去冼澡好麼?」霍青桐笑道:「真胡鬧。他出來了怎麼辦?」香香公主笑道:「我真想下去洗澡。」望著清涼的湖水呆呆出神,輕輕地道:「要是我們三個能永遠住在這裏,那可有多好!」霍青桐怦然心動,滿臉暈紅,忙仰頭瞧著白玉山峰。

  等了良久,陳家洛仍不出來。香香公主脫下皮靴,把腳放在水裏,將頭枕在姊姊腿上,望著天上悠悠白雲,慢慢睡著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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