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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 抗暴蒙污不愧貞(3)


  張召重道:「顧二哥,別理他,咱們走吧!」四人兜轉馬頭,正要再走,忽見一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。顧金標喜道:「乾糧吃得膩死啦,烤驢肉倒還真不壞!常言道:天上龍肉,地下驢肉。」縱馬上去,伸手牽住了韁繩,見驢子屁股光禿禿的沒有尾巴,笑道:「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……」

  話聲未畢,只聽得嗖的一聲,驢背上多了一人,月光下看得明白,正是剛才鑽進墳裏去的那人。他身手好快,一晃之間,已從墳裏出來,飛身上了驢背。四人不敢輕忽,忙勒馬退開。這人哈哈大笑,從懷裏拿出一條驢子尾巴,晃了兩晃,說道:「驢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許多污泥,不大好看,因此我把它割下來了。」

  張召重見這人滿腮鬍子,瘋瘋癲癲,不知是什麼路道,但适才上驢的身手好快。於是一提馬韁,坐騎倏地從毛驢旁掠過,右手揮掌向他肩頭打去。那人一避,張召重左手已把驢尾奪過,見驢尾上果然沾有污泥,忽然間頭上一涼,伸手一摸,帽子卻不見了。只見那人捧著那頂帽子,笑道:「你是清兵軍官,來打我們回人。這頂帽兒倒好看,又有鳥毛,又有玻璃球兒。」

  張召重又驚又怒,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,那人伸手接住。張召重雙掌一錯,跳下馬來,叫道:「你是什麼人?來來來,咱們比畫比畫!」

  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一戴,拍手大笑,叫道:「笨驢戴官帽,笨驢戴官帽!」雙腿一夾,毛驢向前奔出。張召重拔步趕去,突聽呼的一聲響,風聲勁急,有暗器擲來,當即伸手接住,冷冰冰,光溜溜,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藍寶石頂子,更是怒不可遏。便這麼一阻,驢子已然遠去,當即拾起一塊石子,對準他後心擲去。

  那人卻不閃避,張召重大喜,心想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。只聽當的一聲,石子打在一件鐵器之上,嗡嗡之聲不絕,便似是打中了鐵鈸銅鑼之類的樂器一般。那人大叫大嚷:「啊喲,打死我的鐵鍋啦,不得了,鐵鍋一定沒命啦。」四人愕然相對,那人卻去得遠了。張召重悻悻罵道:「這傢伙不知是人是鬼?」三魔搖頭不語。張召重道:「走吧,這鬼地方真是邪門,什麼怪物都有。」

  四人驅馬急馳,中途睡了兩個時辰,翌日一早趕到了迷城之外。雖見歧路岔道多得出奇,但狼糞一路撒布,正是絕好的指引,循著狼糞獸跡,到了白玉峰前,抬頭便見到陳家洛挖的洞穴。

  陳家洛睡到半夜,精力已複。一線月光從山縫中照射進來,只見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,靜夜之中,微聞兩人鼻息之聲。石室中彌漫著淡淡清香,花香無此馥鬱,麝香無此清幽,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。

  他思潮起伏:不知峰外群狼現下是何模樣,自己三人能否脫險?脫險之後,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確守盟言,將滿洲胡虜逐出關外?

  忽聽得香香公主輕輕歎了口氣,歎聲中滿是欣愉喜悅之情,陳家洛尋思:「她身處險地,卻如此安心,那是什麼原因?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帶她脫離險境,終生對她呵護愛惜了。」

  「我心中真正愛的到底是誰?」這念頭這些天來沒一刻不在心頭縈繞,忽想:「那麼到底誰是真正的愛我呢?倘若我死了,喀絲麗一定不會活,霍青桐卻能活下去。不過,這並不是說喀絲麗愛我更加多些……我與忽倫四兄弟比武之時,霍青桐憂急擔心,極力勸阻,對我十分愛惜。她妹妹卻並不在乎,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勝。那天遇上張召重,她笑吟吟地說等我打倒了這人一起走,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……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,喀絲麗會傷心死的。她這麼心地純良,難道我能不愛惜她?」

  想到這裏,不禁心酸,又想:「我們相互已說得清清楚楚,她愛我,我也愛她。對霍青桐呢,我可從來沒說過。霍青桐是這般能幹,我敬重她,甚至有點怕她……她不論要我做什麼事,我都會去做的。喀絲跗呢?喀絲麗呢?……她就是要我死,我也肯高高興興地為她死……那麼我不愛霍青桐麼?唉,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,她是這樣的能幹聰明,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。她吐血生病,險些失身喪命,不都是為我麼?」

  一個是可敬可感,一個是可親可愛,實在難分輕重。

  這時月光漸漸照射到了霍青桐臉上,陳家洛見她玉容憔悴,在月光下更顯得蒼白,心想:「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情愫,雖然我剛對她傾心,立即因那女扮男裝的李沅芷一番打擾,使我心情有變,但我萬里奔波,趕來報訊,不是為了愛她麼?她贈短劍給我,難道只為了報答我還經之德?儘管我們沒說過一個字,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什麼分別?」又想:「日後光復漢業,不知有多少劇繁艱巨之事,她謀略尤勝七哥,如能得她臂助,獲益良多。不過……唉,難道我心底深處,是不喜歡她太能幹麼?是的,我敬她多於愛她,我內心有點兒怕她。」想到這裏,矍然心驚,輕輕說道:「陳家洛,陳家洛,你胸襟竟是這般小麼?」又過半個多時辰,月光緩緩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,他心中在說:「和喀絲麗在一起,我只有歡喜,歡喜,歡喜……」又想:「當在西湖三潭映月和李沅芷動手之後,我已明明白白地知道她是女子。此後我對喀絲麗情根深種,只有情不自禁的狂喜,從未想到這是有負于霍青桐。陳家洛,你負心薄幸,見異思遷,那就是了,豈能為自己的薄德開脫?」

  他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的一線天光,良久,良久,眼見月光隱去,眼見日光斜射,室中慢慢地亮了。香香公主打了個呵欠醒來,睜開一半眼睛向著他望瞭望,微微一笑,臉色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。

  她緩緩坐起身來,忽然驚道:「你聽!」只聽得外面甬道上隱隱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。在這千百年的古宮之中,怎會有人行走?難道真的有鬼?只聽腳步聲愈來愈近,雖然相距甚遠,但在寂靜之中,一步一步的聽得清清楚楚。兩人寒毛直豎,都驚呆了。陳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,她從夢中驚醒過來。三人疾奔出去。

  奔到大殿,陳家洛撿起三柄玉劍,每人手中拿了一把,低聲道:「玉器可以辟邪。」這時腳步聲已到殿外。三人躲在暗處,不敢稍動。只見火光閃晃,走進四個人來。當先兩人手執火把,卻是張召重與顧金標。

  忽然噹啷、噹啷數聲響處,張召重等四人兵刃脫手飛出,落在地下。滕一雷的獨足銅人內蘊鋼鐵,在手中抖動不已,鏢囊中的十二隻鋼鏢卻激射出去。

  陳家洛知道機不可失,乘他們目瞪口呆、驚惶失措之際,大喝一聲,手持玉劍,從暗處跳將出來,啪啪兩劍,已把張顧兩人手中火把打落,殿中登時漆黑一團。張召重雙掌護身,返身奔出。關東三魔隨後跟出,只聽砰的一聲,又是一聲「啊喲」,不知誰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下頭。四人腳步聲漸漸遠去,霍青桐忽然驚呼:「啊喲,糟糕,快追,快追!」陳家洛立時醒悟,摸索著疾追出去,甬道還未走完,只聽得嘰嘰之聲,接著砰的一聲大響,石門已給關上。陳家洛飛身撲到,終於遲了一步,石門後光溜溜的無著手之處,哪裏還拉得開?

 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後奔到。陳家洛回過身來,撿了一塊木材點燃,但見石門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,盡是地下那些骸骨生前拼命掙扎的遺跡。霍青桐慘然道:「完啦!」香香公主拉著她手道:「姊姊,別怕!」陳家洛強自笑道:「我們三人畢命於此,也真奇怪得緊。」不知何故,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輕鬆,竟似難題頓解,如釋重負。拾起地下的一個骷髏頭骨,說道:「老兄,老兄,你多了三個新朋友啦。」香香公主「嗤」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霍青桐向兩人白了一眼,隔了半晌,說道:「咱們回去玉室,靜下心來好好想一下。」三人回歸玉室。霍青桐伏身祈禱,然後拿出字紙和地圖來反復審視,苦苦思索。陳家洛知道處此絕境,若能脫身,不是來了外援,就是張召重等改變心思,進來捉拿自己。但這地方如此隱秘,外援如何能到?而張召重等适才受了這般大驚嚇,十九不敢再進來冒險。

  香香公主忽感困倦,斜坐在白玉椅上,柔聲唱歌。霍青桐似乎全沒聽到她的歌聲。雙手捧住了頭,皺著眉頭出神。香香公主唱了一會,住口不唱了,道:「姊姊,你歇一忽兒吧!」站起身來,走到白玉床邊,對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:「對不住啦,請你挪一挪,讓點地方出來,給我姊姊休息!」輕輕把骸骨攏在一堆,推向床角,忽然「咦」了一聲,撿起一卷東西,道:「這是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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