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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(6)


  陳家洛提過一條死狼,三人圍坐著商量,手中不停,指一下死狼鼻子,又拔一根狼毛細細觀察,拉開狼嘴來瞧它牙齒。日頭漸漸偏西,大漠西端果然出現了一條黑影,這影子越來越長,像一個巨人躺在沙漠之上。三人見了,都是喜動顏色。霍青桐在地下畫了圖形計算,說道:「這裏離那山峰,大約是二十里到二十二裏。」一面說,一面將死狼翻了個身。陳家洛把一條狼腿拿在手裏,撥弄利爪,道:「咱們如再有一匹馬,加上那白馬,三人當能一口氣急沖二十幾裏。」霍青桐道:「你想法兒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放咱們出去。」

  陳家洛道:「好,我來試試。」隨手用短劍剖開死狼肚子。

  張召重和關東三魔見他們翻來翻去地細看死狼,不住用回語交談,很是納悶。張召重道:「這死狼有什麼古怪?陳當家的,你們商量怎生給它安葬嗎?」陳家洛登時靈機一動,道:「我們是在商量如何脫險。你瞧,這狼肚子裏什麼東西也沒有。」張召重道:「這狼肚子餓了,所以要吃咱們。」關東三魔聽著都笑了起來。哈合台道:「我們上次遇到狼群,躲在樹上,群狼在樹下打了幾個轉,便即走了。這一次卻耐心真好,圍住了老是不走。」滕一雷道:「上次幸得有黃羊駱駝引開狼群。這當兒只怕周圍數百里之內,什麼野獸都給這些餓狼吃了個乾淨,只剩下我們這一夥。」陳家洛道:「這些狼肚裏空成這個樣子,只要有一點東西是可以吃的,哪裏還肯放過?」張召重道:「你瞧這死狼瞧了半天,原來見到的是這麼一片大道理。」陳家洛道:「要逃出險境,只怕就得靠這道理。」

  關東三魔同時跳起身來,走近來聽。張召重忙問:「陳當家的有什麼好法子?」陳家洛道:「大家在這裏困守,等到樹枝燒完,又去採集,可是總有燒完的時候,那時七個人一齊送命,是不是?」張召重與關東三魔都點了點頭。陳家洛道:「咱們武林中人,講究行俠仗義,捨身救人。此刻大夥同遭危難,只要有一個人肯為朋友賣命,騎馬沖出,狼群見這裏有火,不敢進來,見有人馬奔出,自然一窩蜂地追去。那人把狼群引得越遠越好,其餘六人就得救了。」張召重道:「這個人卻又怎麼辦?」陳家洛道:「他要是僥倖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隊人馬,就逃得了性命。否則為救人而死,也勝於在這裏大家同歸於盡。」

  滕一雷道:「法子是不錯,不過誰肯去引開狼群?那可是有死無生之事。」陳家洛道:「滕大哥有何高見?」滕一雷默然。哈合台道:「那只好拈闡,拈到誰,誰就去。」張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,確無別法,聽到哈合台說拈鬮,心念一動,忙道:「好,大家就拈鬮。」

  陳家洛本想自告奮勇,與霍青桐姊妹三人沖出,卻聽他們說要拈鬮,如再自行請纓,只怕引起疑心,說道:「那麼咱五人拈吧,兩位姑娘可以免了。」顧金標道:「大家都是人,幹嗎免了?」哈合台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不能保護兩個姑娘,已是萬分羞愧,怎麼還能讓姑娘們救咱們出險?我寧可死在餓狼口裏,否則就是留下了性命,終身也叫江湖上朋友們瞧不起。」滕一雷卻道:「雖然男女有別,但男的是一條命,女的也是一條命。除非不拈鬮,要拈大家都拈。」他想多兩個人來拈,自己拈到的機會就大為減少。顧金標對霍青桐又愛又恨,心想你這美人兒大爺不能到手,那麼讓狼吃了也好。

  四人望著張召重,聽他是何主意。張召重已想好計謀,知道決計不會輪到自己,心想:「這兩個美人兒該當保全,一個是皇上要的,另一個我自己為什麼不要?」當下昂然說道:「大丈夫寧叫名在身不在。張某是響噹噹的男子漢,豈能讓娘兒們救我性命?」滕顧二人見他說得慷慨,不便再駁。顧金標道:「好,就便宜了這兩個娘兒。」滕一雷道:「我來做鬮!」俯身去摘樹枝。

  張召重道:「樹枝易於作弊。用銅錢作鬮為是。」從袋裏摸出十幾枚製錢,挑了五枚同樣大小的,其餘的放回袋裏,說道:「這裏是四枚雍正通寶,一枚順治通寶,各位請看,全是一樣大小。」滕一雷逐一檢視,見無異狀,說道:「誰摸中順治通寶,誰就出去引狼。」張召重道:「正是如此。滕大哥,放在你袋裏吧。」滕一雷把五枚銅錢放入袋內。

  張召重道:「哪一位先摸?」他眼望顧金標,見他右手微抖,笑道:「顧二哥莫怕。生死有命,富貴在天,我先摸!」伸手到滕一雷袋裏,手指一摸,已知厚薄,拈了一枚雍正通寶出來,笑道:「可惜,我做不成英雄了。」張開右掌,給四人看了。原來四枚雍正通寶雖與順治通寶一般大小,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鑄,與順治通寶所鑄的時候相差了六十年左右。順治通寶在民間多用了六七十年,磨損較多,自然要薄一些。只是厚薄相差甚微,常人極難發覺。張召重在武當門中練芙蓉金針之前,先練錢鏢。錢鏢的準頭手勁,與銅錢的輕重大小極有關係,他手上銅錢摸得熟了,手指一觸,立能分辨。

  其次是陳家洛摸,他只想摸到順治通寶,便可帶了二女脫身,但沒想到製錢厚薄之分,卻摸到一枚雍正通寶。張召重道:「顧二哥請摸吧。」顧金標拾起虎叉,嗆啷啷一抖,大聲道:「這枚順治通寶,註定是要我們兄弟三人拿了,這中間有弊!」張召重道:「各憑天命,有什麼弊端?」顧金標道:「錢是你的,又是你第一個拿,誰信你在錢上沒做記號。」張召重鐵青了臉道:「那麼你拿錢出來,大家再摸過。」顧金標道:「各人拿一枚製錢出來,誰也別想冤誰。」張召重道:「好吧!死就死啦,男子漢大丈夫,如此膽小怕死。」

  滕一雷把袋裏所剩的三枚製錢拿出來還給張召重,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寶,顧哈兩人拿出來的也都是雍正通寶。其時上距雍正年間不遠,民間製錢,雍正通寶遠較順治通寶為多。陳家洛道:「我身邊沒帶銅錢,就用張大哥這枚吧。」張召重道:「畢竟是陳當家的氣度不同。四枚雍正通寶已經有了,順治通寶就用這一枚。顧老二,你說成不成?」顧金標怒道:「不要順治通寶!銅錢上順治、雍正,字就不同,誰都摸得出來。」其實要在頃刻之間,憑手指撫摸而分辨錢上所鑄小字,殊非易事,顧金標雖然明知,卻終不免懷疑,又道:「你手裏有一枚雍正通寶是白銅的,其餘四枚都是黃銅的,誰拿到白銅的就是誰去。」張召重一愣,隨即笑道:「一切依你!只怕還是輪到你去喂狼。」手指微一用力,已把白銅的銅錢捏得微有彎曲,和四枚黃銅的混在一起。顧金標怒道:「要是輪不到你我,咱倆還有一場架打!」張召重道:「當得奉陪。」隨手把五枚製錢放在哈合台袋裏,說道:「你們三位先拿,然後我拿,最後是陳當家的拿。這樣總沒弊了吧?」他自忖:「即使只留下兩枚,我也能拿到黃銅的。這姓陳的小子很驕傲,不會跟我爭先恐後。」

  他這麼說,關東三魔自無異言。滕一雷道:「老四,你先摸吧。」哈合台道:「老大還是你先來。」張召重笑道:「先摸遲摸都是一樣,毫無分別。」關東三魔見他在生死關頭居然仍是十分鎮定,言笑自若,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氣。

  哈合台伸手人袋,霍青桐忽以蒙古話叫道:「別拿那枚彎的。」哈合台一怔,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點彎曲,忙另拿一枚,取出一看,正是黃銅的。

  原來五人議鬮之時,霍青桐在旁冷眼靜觀,察覺了張召重潛運內力捏彎銅錢。她見關東三魔中哈合台為人最為正派,先前顧金標擒住了她要橫施侮辱,哈合台曾力加阻攔,這次又是他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,因此以蒙古話示警報德。

  第二個是顧金標摸。哈合台用遼東黑道上的黑話叫道:「扯抱(別拿)轉圈子(彎的東西)。」顧滕兩人側目怒視張召重,心想:「你這傢伙居然還是做了手腳。」既知其中機關,自然都摸到了黃銅製錢。

  陳家洛與張召重先聽霍青桐說了句蒙古話,又聽哈合台說了句古裏古怪的話,什麼「扯抱轉圈子」,不知是什麼意思,臉上都露出疑惑之色。陳家洛眼望霍青桐,香香公主搶著道:「別拿那枚彎的。」霍青桐也用回語道:「白銅的製錢已給這傢伙捏彎了。」陳家洛心道:「我們正要找尋藉口離去。現下輪到這奸賊去摸,他定會拿了不彎的黃銅製錢,留下白銅的給我。我義不容辭地出去引狼,她們姊妹就跟我走。我們顯得被迫離開,決不會引起疑心。」張召重心想:「這次你被狼果腹,死了也別怨我。」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。

  陳家洛忽見顧金標目光灼灼地望著霍青桐,心中一凜:「只怕他們用強,不讓兩姊妹和我一起走,那可糟了。」這時張召重的手已伸入袋口,陳家洛再無思索餘地,叫道:「你拿那枚彎的吧,不彎的留給我。」

  張召重一怔,將手縮了回來,道:「什麼彎不彎的?」陳家洛道:「袋裏還有兩枚製錢,一枚已給你捏彎了,我要那枚不彎的。」一伸手,已從哈合台袋裏把黃銅製錢摸了出來,笑道:「你作法自斃,留下白銅的給你自己!」張召重臉色大變,長劍出鞘,喝道:「說好是我先摸,怎麼你搶著拿?」一劍「春風拂柳」,向陳家洛頸中削去。

  陳家洛頭一低,右手雙指戳他頸側天鼎穴。張召重竟不退避,回劍斜撩,一招「斜陽一抹」,反削他手指。陳家洛也不躲縮,手腕翻處,右手小指與拇指中暗夾著的短劍抖將上來,當的一聲,已把敵劍攔腰削斷,短劍乘勢直送,張召重只覺寒氣森森,青光閃閃,寶劍直逼面門。他面臨兇險,仍欲危中取勝,左手五指突向陳家洛雙目抓去,這一招勢道淩厲無比。陳家洛舉左臂一擋,短劍下刺敵人小腹。這麼緩得一緩,張召重已化解了險招,反身一躍,退出三步。關東三魔與霍青桐見兩人這幾下快如閃電,招招間不容髮,不禁駭然。

  陳家洛乘勢進逼,猱身直上。張召重手中沒了兵器,半截長劍突向霍青桐擲去。陳家洛怕她病中無力,不能閃避,如箭般斜身射出,擋在她面前,伸手在劍柄上一擊,半截長劍落在地下。哪知張召重這一下卻是聲東擊西,一將他誘到霍青桐身邊,立即縱到香香公主身旁,拿住她雙手,轉身喝道:「快出去!」陳家洛一呆,停了腳步。張召重叫道:「你不出去,我把她丟出去喂狼!」將香香公主提起來打了個圈子,只要一鬆手,她立即飛入狼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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