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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吐氣揚眉雷掌疾 驚才絕豔雪蓮馨(6)


  兩人默默無言地上馬走了一陣,陳家洛心想:「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,也不知為什麼,她想要那花,我就不顧性命地去給她取來。」回頭瞧那峭壁,但見峨然聳立,氣象森嚴,自己也不禁心驚。忽覺全身一片冰涼,原來攀上峭壁時大汗淋漓,濕透衣衫,這時汗水冷了,手足也隱隱酸軟。那少女的至美之中,似乎蘊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,叫人為她粉身碎骨,死而無悔。

  天色將黑時,兩人在河旁的一塊大石下歇宿。那少女生了火,把帶著的幹黃羊烤熟,切開了與他共吃。她一直不說話,陳家洛也不敢開口,好似一說話便褻瀆了這聖潔的情景。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,忽然奔出數十步,俯伏在地,向神禱祝。火光熊熊,映著她背影,四下寂靜,只有雪中蓮的香氣暗暗浮動。

  那少女站起身來時,笑容滿臉,走回來說道:「你不怕摔死嗎?」陳家洛道:「那時沒想到會不會摔死,就怕摘不到你心愛的那兩朵花。」那少女微微一笑,分了一朵雪中蓮給他,道:「這朵給你。」

  陳家洛本想推辭,但她溫婉柔和的一句話,卻似是最嚴峻的命令一般,叫人無法違抗,便接了過來,暗忖:「要是紅花會眾兄弟見到他們總舵主竟這般乖乖地聽一個女孩子的話,不知會怎樣想?」

  那少女問道:「你學過武功是不是?怎麼能爬到那樣高的山崖上去?」陳家洛聽她語氣,知她全不會武,因此竟沒看出自己一身上乘的輕身功夫。說道:「其實也不怎樣難的,只要膽子大一些,也就成了。」那少女不知這是謙辭,想了一會兒,讚歎道:「啊,你真勇敢!」

  她隨即告訴他,自己從小在草原上牧羊,最愛花草。她說:「有許多許多好看的花,開在草地上。你一眼望出去,鮮花一直開到天邊。我寧可不吃羊肉,也要吃花。」陳家洛奇道:「花也可吃麼?」那少女道:「當然啦,我從小吃到現在。爸爸和哥哥本來不許,可是我一個人出來牧羊,他們又管我不著。後來見我吃了沒事,也就不管啦!」陳家洛本來想說:「怪不得你像花一樣好看。」可是這句話沖到口邊,又縮了回去。坐在那少女身旁,只覺得一陣陣淡淡幽香從她身上滲出,明明不是雪中蓮的花香,也不是世間任何花香,只覺淡雅清幽,甜美難言。心想:不見她搽什麼脂粉,怎麼這般香?而世上脂粉之中,又哪有如此優雅的香氣?」正自神魂顛倒,突然一驚,想到禮法之防,不由得稍稍坐開了些。

  那少女覺察到了他辨別香氣的神態,嫣然一笑,說道:「想是因為我愛吃花,因此自幼身上就有股氣味,你不喜歡嗎?」陳家洛給她問得面紅過耳,訥訥地說不出話來。過了片刻,瞧著她說道:「我喜歡的!」那少女心裏高興,笑得更加歡了。陳家洛也仰頭而笑,轉念:「這姑娘天真爛漫,心地坦白,我如再以世俗之見相待,反不夠光明磊落了。」登覺心中光風霽月,再無蠍蠍螫螫之態,和她暢談起來。

  那少女說的盡是草原上牧羊、採花、看星、覓草以及女孩子們的遊戲鬧玩。陳家洛自離家之後,一直與刀槍拳腳為伍,這些嬰嬰宛宛之事早已忘得乾淨,此時聽她娓娓說來,真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。那少女說了一陣,抬頭望天,只見耿耿銀河橫列天際,牛女雙星,夾河相對。

  陳家洛指著織女星道:「這是一個姑娘。」又指著牽牛星道:「這是一個男人。」那少女很感興味,道:「你講這故事給我聽。」於是陳家洛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說給她聽了。那少女仰望銀河,見雙星隔河相望,不能相會,登感悵惘,說道:「從前瞧見喜鵲,覺得黑黑的挺不好看,向來不喜歡,哪知道它們這麼好,會造橋給牛郎織女相會。以後我一定多喂些東西給它們吃。」

  陳家洛道:「天上兩個仙人雖然一年只會一次,可是他們千千萬萬年都能相會,比凡人數十年就要死去,又好得多了。」那少女點點頭。陳家洛道:「漢人有個詩人,作了一個歌兒,講這件事的。」於是把秦觀那闋《鵲橋仙》的詞譯成了回語。

  那少女聽到「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」,以及「柔情似水,佳期如夢」,「兩情若是久長時,又豈在朝朝暮暮」這幾句時,眼中又有了晶瑩的淚珠。默默不語,望著火光,過了一會,悄悄說:「漢人真聰明,會編出這樣好的歌兒來。」

  大漠上一到夜晚,氣候便即奇冷。陳家洛找了些枯草樹枝,生旺了火,兩人裹著毯子,各自睡了。兩人睡處相隔很遠,然而陳家洛在夢中似乎盡聞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。

  次晨又行,向西走了四日,已到塔里木河邊。這天下午,忽然南面山邊出現了兩名騎馬持刀的回人。那少女迎上去和他們講了幾句話,回人行禮退開。

  那少女回來對陳家洛道:「滿洲兵已占了阿克蘇和烏什,木卓倫老英雄他們已退到了葉爾羌,這裏去還有十多天路程呢。」陳家洛聽得清兵得勝,甚是憂慮。那少女道:「剛才那兩個大哥說,清兵人多,咱們只好一路西退,叫他們糧草接濟不上,在這大戈壁裏餓得要命,沒力氣打仗。」

  陳家洛本來擔心霍青桐的安危,聽了此言,心想回人大隊西退,諒來清兵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,只要乾隆停戰的敕命一到,兆惠自會退兵。現下霍青桐離中土萬里,又是在大軍環擁之中,決不怕滕一雷等區區三人尋仇,這麼一想,便即寬慰。

  兩人曉行夜宿,言笑不禁,日益融洽。陳家洛內心似乎隱隱盼望:「最好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,就這樣走一輩子。」但這個念頭卻想也不敢去想,心頭一現此意,向那純潔無邪的少女望了一眼,登感自慚形穢,但覺自己一介凡夫俗子,能陪得她同行數日,已是非分之福,豈可更有他求?

  這天傍晚,眼見太陽將要在天邊草原隱沒,突然忽喇一聲,一隻小鹿從樹叢中跳了出來。那少女嚇了一跳,隨即拍手嘻笑,叫道:「一隻小鹿,一隻小鹿!」那小鹿生下不久,稚弱異常,咩咩地叫了兩聲,又跳回樹叢。

  那少女跟過去瞧,突然退了回來,輕聲道:「那邊有人!」陳家洛湊到樹叢邊一望,只見五名清兵正圍著在剝切一頭大鹿。小鹿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,不住悲鳴,那頭被打死的大鹿定是它母親了。一名清兵罵道:「他媽的,連你一起吃了!」站起身來,彎弓搭箭,對準小鹿要射。小鹿不知奔逃,反越走越近。

  那少女驚呼一聲,從樹叢中奔了出來,擋在小鹿面前,叫道:「別射,別射!」那清兵一驚,待看清楚時,見那少女光豔不可逼視,不由得退了一步。其餘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來。這時陳家洛也早躍出,站在少女身旁相護。那少女俯身抱起小鹿,摸著它柔軟的皮毛,柔聲說道:「你媽媽給人打死了,真可憐。」側著頭親親它,恨恨地望了清兵一眼,轉過身走出樹叢。

  五名清兵議論了幾句,忽然齊聲發喊,挺刀追來。那少女也發足奔跑,要跑到馬邊。清兵的一名把總呼喝口令,五人分散了包抄

  陳家洛拉住少女的手,說道:「別害怕,我打死這些壞人,給小鹿的媽媽報仇。」那少女這時對他已全心全意地信任,雖想一個人要抵敵對方五人只怕不易,但他既然說了,就沒絲毫懷疑,抱著小鹿,靠在他身邊。陳家洛伸手輕撫小鹿。

  五名清兵追到,四面圍攏。那把總打著半生不熟的回語喊道——「幹嗎的?過來。」那少女抬頭望著陳家洛,陳家洛向她微微一笑,那少女也報之一笑,登時寬懷,心想他是在微笑,那麼這些清兵也決不會傷害他們了。

  那把總叫道:「拿下來!」四名清兵拋下兵刃,撲了上來。說也奇怪,這些兵士平素最喜淩辱婦女,但見了那少女的容光,竟然不敢褻瀆,都是撲向陳家洛。那少女驚叫起來,叫聲未畢,忽然呼砰、呼砰數響,四名清兵先後飛出,跌倒在地,哼哼唧唧地爬不起來,原來都給點了穴道。那把總見勢頭不對,轉身飛奔。陳家洛叫道:「回來!」珠索飛出,套住他的脖子,向後一扯,那把總接連兩個筋斗,翻了過來。

  那少女拍手嘻笑,眼露敬慕之色,望著陳家洛。他牽了她手,在身旁大石上坐下,用回語問那把總道:「你們到這裏來幹嗎?」

  那把總愣愣地爬起身來,見四名下屬都躺在當地,動彈不得,知道今日遇上了剋星,不敢倔強,說道:「我們,兆惠將軍,部下小兵。上司差去,哪裏;我們,哪裏。」陳家洛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問道:「你們五個人要到哪裏?你不說實話,我就不放人,不給救治,讓你們在這大沙漠中餓死渴死。」把總聽了這話,身子發抖,忙道:「我不騙,上司差去,星星峽,接人。」他說回語結結巴巴地說不清楚,陳家洛改用漢語問他:「去接誰?」把總也用漢語說道:「接驍騎營一位佐領。」陳家洛道:「他叫什麼名字?你把公文拿給我看。」那把總遲疑半晌,從懷裏掏出一件公文來。陳家洛一瞥之下,吃了一驚,原來公文封皮上寫著:「呈張佐領召重大人勳啟」幾個大字。

  陳家洛心想:「那日杭州獅子峰一戰,張召重已由他師兄馬真帶去管教,怎地又到回疆來?」隨手撕開公文封套。那把總忙要攔阻,陳家洛理也不理,抽出公文看時,見文中寫道:得知張大人奉旨前來回疆,甚是欣慰,現特派人前來迎接。下面署名的是兆惠。陳家洛心想:張召重奉旨而來,或是下達收兵的敕命,倒是不應阻攔。」把公文還給了把總,解開四名兵士身上穴道,更不多說,與那少女上馬而去。

  那少女笑道:「你真能幹。像你這樣的人,在咱們族裏一定很出名,怎麼我以前沒聽說過呀?」

  陳家洛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小鹿一定餓啦,你給它什麼吃的?」那少女道:「不錯,不錯!」從皮袋裏倒了些馬奶在掌,讓小鹿舐吃。她手掌白中透紅,就像一隻小小的羊脂白玉碗中盛了馬奶。小鹿吃了幾口,咩咩地叫幾聲。少女道:「它是在叫媽媽呀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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