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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琴音朗朗聞雁落 劍氣沉沉作龍吟(1)


  不一日,群雄來到徐州。當地紅花會分舵舵主見總舵主和內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齊來到,當下恭謹接待,不免大忙起頭。江北一帶會眾歸楊成協統率,他命分舵主不可張揚,也不必通知眾兄弟來見總舵主。群雄只宿了一宵,當即南下。此後一路往南,大小碼頭全有紅花會的分支頭目。群雄為守機密,都不驚動,疾趨而過,數日後到了杭州,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馬善均家中。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腳下,湖光山色,風物佳勝,又是個僻靜所在。

  馬善均是大綢緞商人,自置兩所大機房織造綢緞,因生性好武,結識了衛春華,由他引入紅花會。馬善均五十上下年紀,胖胖的身材,穿一件團花緞袍、黑呢馬褂,一眼看去,直是個養尊處優的富翁,哪知竟是一位風塵豪俠。當晚在後廳與群雄接風,眾人在席上說要救文泰來之事。馬善均道:「小弟馬上派人去查,看四當家落在哪一處牢裏,咱們再相機行事。」當即命兒子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。

  次日上午,馬大挺回報說,巡撫衙門、杭州府、錢塘縣、仁和縣各處監獄,以及駐防將軍轅所、水陸提督衙門,都有兄弟們去打探過,查知均無文四當家在內。

  陳家洛召集群雄議事。馬善均道:「這裏撫台、府縣以及將軍、提督衙門,均有本會兄弟在內。文四當家如在官府牢獄,必能查到。最怕官府因四當家案情重大,私下監禁,那就棘手了。」陳家洛道:「咱們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。請馬大哥繼續派遣得力兄弟,往各衙門打探,今晚再請道長、五哥、六哥到巡撫衙門去瞧瞧。最要緊是別打草驚蛇,無論如何不能伸手動武。」無塵等應了。馬善均詳細說了道路和撫台衙門內外情形。

  三人于子夜時分出發,去了兩個時辰,回報說撫台衙門戒備森嚴,有成千兵丁點起燈火,徹夜守衛,巡查的軍官有幾名都是戴紅頂子的二三品大員。他們不敢硬闖,等了良久,守衛的軍官沒絲毫懈怠,只得回來。

  群雄好生奇怪,猜測不出是何路道。馬善均道:「這幾天杭州城裏各處盤查極緊,各家賭場、娼寮,甚至水上的江山船,都有官差去查問,好多人無緣無故地給抓了去。難道跟文四當家有關不成?」徐天宏道:「想來不會。莫非京裏來了欽差大臣,因此地方官要賣力一番。」馬善均道:「沒聽說有欽差來浙江呀。」眾人計議多時,不得要領。

  次日周綺吵著要父母陪她去游湖,周仲英答應了。周綺向徐天宏連使眼色,要他同去。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,只作不見。常言道:「知子莫若父。」周仲英知道女兒心思,笑道:「宏兒,我們從未來過杭州,你同去走走,別叫我們迷了路走不回來。」徐天宏應了。周綺悄聲道:「爹爹叫你就去。我叫你,就偏不肯。」徐天宏笑著不語。他幼失怙恃,身世淒涼,這時忽得周仲英夫婦視若親子,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嬌憨,對他甚是依戀親熱,雖在人前亦不避忌,不但自己欣喜,眾兄弟也都代他高興。

  陳家洛也帶了心硯到湖上散心。在蘇堤白堤漫步一會兒,獨坐第一橋畔,望湖山深處,但見竹木森森,蒼翠重疊,不雨而潤,不煙而暈,山峰秀麗,挺拔雲表,心想:「袁中郎初見西湖,比作是曹植初會洛神,說道:『山色如娥,花光如頰,溫風如酒,波紋如綾,才一舉頭,已不覺目酣神醉。』不錯,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!」

  他幼時曾來西湖數次,其時未解景色之美,今日重至,才領略到這山容水意,花態柳情。凝望半日,雇了一輛馬車往靈隱去看飛來峰。峰高五十丈許,緣址至巔皆石,樹生石隙,枝葉翠麗,石牙橫豎錯落,似斷欲墜,一片空青冥冥。陳家洛一時興起,對心硯道:「咱們上去看看。」峰上本無道路可援,但兩人輕功不凡,談笑間上了峰頂。

  仰望三竺,但見萬木參天,清幽欲絕,陳家洛道:「那邊更好。」兩人下峰,緩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。走出十餘丈,忽有兩名身穿藍布長袍的壯漢迎面走來,見到他兩人時不住打量,面露驚奇之色。心硯悄聲道:「少爺,這兩人會武。」陳家洛笑道:「你眼力倒不錯。」語聲未畢,迎面又是兩人走來,一式打扮,正在閒談風景,聽口音似是旗人。一路上山,遇見這般穿藍布長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,見到陳家洛時都感詫異。

  心硯看得眼都花了。陳家洛也自納罕,心下琢磨:「難道是什麼江湖幫會、武林宗派在此聚會不成?但杭州是紅花會地盤,如有此事,決不會不通知我們。這些人見到我時俱露驚奇之色,那又為了什麼?」轉過一個彎,正要走向上天竺觀音廟,忽聽山側琴聲朗朗,夾有長吟之聲,隨著細碎的山瀑聲傳過來。只聽那人吟道:

  「錦繡乾坤佳麗,禦世立綱陳紀。四朝輯瑞征師濟,盼皇畿,雲開雉扇移。黎民引領鸞輿至,安堵村村揚酒旗。恬熙,禦爐中靉靆瑞雲霏。」

  陳家洛心想,琴音平和雅致,曲詞卻是滿篇歌頌皇恩,但歌中「安堵村村揚酒旗」七字不錯,倘若普天下每一處鄉村中都有酒家,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。

  循聲緩步走了過去,只見山石上坐著一個縉紳打扮之人正在撫琴,四十來歲年紀,旁邊站著兩個壯漢、一個枯瘦矮小的老者,也都身穿藍布長衫。陳家洛心中突然一凜,覺得這撫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識,那人形相清臒,氣度高華,越看容貌越熟,可是總想不起在哪裏會過。刹那間心神恍惚,竟如做夢一般,只覺那人似是至親至近之人,然又隔得極遠極遠。

  這時那老者和兩個壯漢都已見到陳家洛和心硯,也凝神向他們細望,似欲過來說話。那撫琴男子三指一劃,琴聲頓絕。陳家洛走近幾步,拱手說道:「適聆仁兄雅奏,詞曲皆屬初聞,可是兄台所譜新聲嗎?」那人笑道:「正是。這『錦繡乾坤』一曲是小弟近作。閣下既是知音,還望指教。」陳家洛道:「高明,高明!詞中『安堵村村揚酒旗』一句尤佳。」那人臉現喜色,道:「兄台居然記得曲詞,請過來坐坐。」陳家洛心想:「但什麼『盼皇畿』、『黎民引領鸞輿至』,大拍皇帝馬屁,格調也就低得很了。」但不知何故,心中對此人自生親近之意,便走了過去,施禮坐下。

  那人看清了他面容,大為訝異,呆了半晌。陳家洛笑道:「兄弟一路上山,遇見遊客甚多,見到兄弟之時,人人面露詫異之色,适才兄台也是如此,難道小弟臉上有什麼古怪麼?倒要請教了。」那人笑道:「兄台有所不知,小弟有一親戚,相貌和兄台十分相似,那些遊客都是小弟朋友,是以都感驚奇。」陳家洛笑道:「原來如此。仁兄相貌我也熟極,似在哪裏會過。小弟愚魯,再也記不起來,仁兄可想得起麼?」

  那人呵呵大笑,說道:「那真是有緣了。請問仁兄高姓大名。」陳家洛名滿江湖,不願告知他真姓名,隨口謅道:「小弟姓陸,名嘉成。」那是將陳家洛三字顛倒了過來,也問:「請問兄台尊姓。」那人微一沉吟,說道:「小弟複姓東方,單名一個耳字,是直隸人氏。聽兄台口音,似是本地人?」陳家洛道:「小弟正是此間人。」那自稱東方耳的人道:「久聞江南山水天下無雙,今日登臨,果然名下無虛。不但峰巒佳勝,而且人傑地靈,所見人物,亦多才俊之士。」

  陳家洛聽那人談吐不俗,又見那兩個壯漢和那老者都對他執禮至恭,當他說話時垂手而立,不敢稍有懈怠,實不知他是何等人物,便道:「兄台既然喜愛江南,何不就在此定居,也好讓小弟時聆教益。」東方耳呵呵大笑,說道:「偷得浮生半日之閑,在此一遊,已是非分。我輩俗人,此等清福豈能常享?兄台知音卓識,必是高手,就請彈奏一曲如何?」說罷把七弦琴推到陳家洛面前。

  陳家洛伸指輕輕一撥,琴音清越絕倫,看那琴時,見琴頭有金絲纏著「來鳳」兩個篆字,木質斑爛蘊華,似是千年古物。心中暗吃一驚,自忖此琴是無價之寶,這人不知從何處得來,說道:「兄台珠玉在前,小弟獻醜了。」於是調弦按徵,鏗鏗鏘鏘地彈了起來,彈的是一曲《平沙落雁》。東方耳凝神傾聽。

  一曲既終,東方耳道:「兄台是否到過塞外?」陳家洛道:「小弟適從回疆歸來,不知兄台何以得知?」東方耳道:「兄台琴韻平野壯闊,大漠風光,盡入弦中,聞兄妙奏,真如讀辛稼軒詞:『醉裏挑燈看劍,夢回吹角連營,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聲,沙場秋點兵。』這曲《平沙落雁》,小弟生平聽過何止數十次,但從未得聞兄台琴引如此氣象萬千。」陳家洛見他果是知音,心中也甚歡喜。

  東方耳又道:「小弟尚有一事不明,意欲請教。不過初識尊範,交淺言深,似覺冒昧。」陳家洛道:「願聆直言。」東方耳道:「聽兄琴韻中隱隱有金戈之聲,似胸中藏有十萬甲兵。但觀兄相貌又似貴介公子,溫文爾雅,決非統兵大將。是以頗為不解。」陳家洛笑道:「小弟一介書生,落拓江湖。兄台所言,令人汗顏。」

  那東方耳對陳家洛所言,似乎不甚相信,又問:「兄台或系將軍世家,不知尊大人現居何官?兄台有何功名?」陳家洛道:「先嚴已不幸謝世。小弟碌碌庸才,功名利祿,與我無緣。」東方耳道:「聆兄吐屬,大才磐磐,難道是學政無目,以致兄台科場失利嗎?」陳家洛道:「那倒不是。」東方耳道:「此間浙江巡撫,是弟至交,兄台明日移駕去見他一見,或有際遇,也未可知。」陳家洛道:「兄台好意,至深感謝。只是小弟無意為官。」東方耳道:「然則兄台就此終身埋沒不成?」陳家洛道:「與其殘民以逞,不如曳尾于泥塗耳。」東方耳一聽此言,不覺面容變色。

  兩名藍衣壯漢見他臉色有異,都走上一步。東方耳稍稍一頓,呵呵笑道:「兄台高人雅致,胸襟自非我輩俗人所及。」

  兩人互相打量,都覺對方甚為奇特,然而在疑慮之中又不禁有親厚之情。東方耳道:「兄台自回疆遠來江南,途中見聞必多。」陳家洛道:「神州萬里,山川形勝自是目不暇給。只是適逢黃河水災,哀鴻遍野,小弟也無心賞玩風景。」東方耳道:「聽說災民在蘭封搶了西征大軍的軍糧,兄台途中可有所聞?」陳家洛一怔,心道:「此人訊息怎地如此靈通?我們劫糧後趕來江南,晝夜奔馳,途中沒絲毫耽擱,怎麼他倒知道了?」說道:「事情是有的,災民無衣無食,為民父母者不加憐恤,他們為求活命,鋌而走險,也可說是情有可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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