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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還書貽劍種深情(7)


  霍青桐解下閻世章背後的紅布包袱。那濃髯回人走到跟前,連贊:「好孩子!」霍青桐雙手奉上包袱,微微一笑,叫了聲:「爹。」那回人正是她父親木卓倫。他也是雙手接過,眾回人都擁了上來,歡聲雷動。

  霍青桐拔出短劍,看閻世章早已斷氣。忽見一個十五六歲少年縱下馬來,在地下撿起三枚圓圓的白色東西,走到一個青年跟前,托在手中送上去,那青年伸手接了,放入囊中。霍青桐心想:「剛才打落這奸賊暗器,救了我性命的原來是他。」不免仔細看了他兩眼。見這人丰姿如玉,目朗似星,輕袍緩帶,手中搖著一柄摺扇,神采飛揚,氣度閒雅。兩人目光相接,那人向她微微一笑,霍青桐臉一紅,低下頭跑到父親跟前,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。木卓倫點點頭,走到那青年馬前,躬身行禮。那青年忙下馬還禮。木卓倫道:「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,兄弟感激萬分,請問公子尊姓大名?」

  那青年正是陳家洛,當下連聲遜謝,說道:「小弟姓陳名家洛,我們有一位結義兄弟,給這批鷹爪和鏢行的小子逮去,大家趕來相救,卻撲了個空。貴族聖物已經奪回,可喜可賀。」木卓倫把兒子霍阿伊和女兒叫過來,同向陳家洛拜謝。

  陳家洛見霍阿伊方面大耳,滿臉濃須,霍青桐卻體態婀娜,嬌如春花,麗若朝霞。先前專心觀看她劍法,此時臨近當面,不意人間竟有如此好女子,一時不由得心跳加劇。霍青桐低聲道:「若非公子仗義相救,小女子已遭暗算。大恩大德,永不敢忘。」陳家洛道:「久聞天山雙鷹兩位前輩三分劍術冠絕當時,今日得見姑娘神技,真乃名下無虛。适才在下獻醜,不蒙見怪,已是萬幸,何勞言謝?」

  周綺聽這兩人客客氣氣地說話,不耐煩起來,插嘴對霍青桐道:「你的劍法是比我好,不過有一件事我要教你。」霍青桐道:「請姊姊指教。」周綺道:「和你打的這個傢伙奸猾得很,你太過信他啦,險些中了他的毒手。有很多男人都是詭計多端的,以後可得千萬小心。」霍青桐道:「姊姊說得是,如不是陳公子仗義施救,那真是不堪設想了。」周綺道:「什麼陳公子?啊,你是說他,他是紅花會的總舵主。喂,陳……陳大哥,你剛才打落飛錐的是什麼暗器,給我瞧瞧,成不成?」陳家洛從囊中拿出三顆棋子,道:「這是幾顆圍棋子,打得不好,周姑娘別見笑。」周綺道:「誰來笑你?你打得不錯,一路上爹爹老是贊你,他有些話倒也是對的。」

  霍青桐聽周綺說這位公子是什麼幫會的總舵主,微覺詫異,低聲和父親商量。木卓倫連連點頭,說:「好,好,該當如此。」他轉身走近幾步,對陳家洛道:「承眾位英雄援手,我們大事已了。聽公子說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,我想命小兒小女帶同幾名伴當供公子差遣,相救這位英雄。他們武藝低微,難有大用,但或可稍效奔走之勞,不知公子准許麼?」陳家洛大喜,說道:「那是感激不盡。」當下替群雄引見了。

  木卓倫對無塵道:「道長劍法迅捷無倫,我生平從所未見,幸虧道長劍下留情,否則……哈哈……」無塵笑道:「多有得罪,幸勿見怪。」眾回人向來崇敬英雄,剛才見無塵、趙半山、陳家洛、常氏雙俠諸人大顯身手,都十分欽佩,紛紛過來行禮致敬。

  正敘話間,忽然西邊蹄聲急促,只見一人縱馬奔近,翻身下馬,是個美貌少年,那人向陸菲青叫了一聲「師父」。此人正是李沅芷,這時又改了男裝。她四下一望,沒見余魚同,卻見了霍青桐,跑過去親親熱熱地拉住了她手,說道:「那晚你到哪裏去了?我可想死你啦!經書奪回來沒有?」霍青桐歡然道:「剛奪回來,你瞧。」向霍阿伊背上的紅包袱一指。李沅芷微一沉吟,道:「打開看過沒有?經書在不在裏面?」霍青桐道:「我們要先禱告阿拉,感謝神的大能,再來開啟聖經。」李沅芷道:「最好打開來瞧瞧。」木卓倫聽了,心中驚疑,忙解開包袱,裏面竟是一疊廢紙,卻哪裏是他們的聖經?

  眾回人一見,無不氣得大罵。霍阿伊將蹲在地上的一個鏢行趟子手抓起,順手一記耳光,喝道:「經書哪裏去了?」趟子手哭喪著臉,一手按住被打腫的腮幫子,說道:「他們鏢頭……幹的事,小的不知道。」一面說,一面指著雙手抱頭而坐的錢正倫。他在混戰中受了幾處輕傷,戴永明等一死,就投降了。霍阿伊將他一把拖過,說道:「朋友,你要死還是要活?」錢正倫閉目不答,霍阿伊怒火上升,伸手又要打人。霍青桐輕輕一拉他衣角,他舉起的一隻手慢慢垂了下來。霍阿伊雖然生性粗暴,對兩個妹子卻甚是信服疼愛。大妹子就是霍青桐,她不但武功強過哥哥,更兼足智多謀,料事多中,這次東來奪經,諸事都由她籌劃。小妹子喀絲麗年紀幼小,不會武功,這次沒有隨來。

  霍青桐問李沅芷道:「你怎知包袱裏沒經書?」李沅芷笑道:「我讓他們上過一次當,我想人家也會學乖啦。」木卓倫又向錢正倫喝問,他說經書已給另外鏢師帶走。木卓倫將信將疑,命部下在騾馱子各處仔細搜索,毫無影蹤。他擔心聖物被毀,雙眉緊鎖,甚是煩惱。眾人這才明白适才閻世章如何敗後仍要拼命,僥倖求逞,卻不肯繳出包袱,原來包中並無經書,他知眾人發現之後,自己難保性命。

  這邊李沅芷正向陸菲青詢問情由。陸菲青道:「這些事將來再說,你快回去,你媽又要擔心啦。這裏的事別向人提起。」李沅芷道:「我當然不說,你當我還是不懂事的小孩嗎?這些人是誰?師父,你給我引見引見。」陸菲青微一沉吟,說道:「我瞧不必了,你快走吧。」他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,跟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,不必讓他們相識。

  李沅芷小嘴一撅,說道:「我知道你不疼自己徒弟,寧可去喜歡什麼金笛秀才的師侄。師父,我走啦!」說著躬身行禮,拜了一拜,上馬就走,馳到霍青桐身邊,俯身摟著她的肩膀,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。霍青桐「嗤」的一聲笑。李沅芷提韁揮鞭,向西奔去。

  這一切陳家洛都瞧在眼裏,見霍青桐和這美貌少年如此親熱,猛然間胸口似乎中了一記重拳,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頭暈口幹,不由得呆呆地出了神。

  徐天宏走近身來,道:「總舵主,咱們商量一下怎麼救四哥。」陳家洛一怔,定了定神,道:「正是。心硯,你騎文奶奶的馬,去請章十爺來。」心硯接令去了。陳家洛又道:「九哥,你到峽口會齊十二郎,四下哨探鷹爪行蹤,瞧文四哥去了何處,今晚回報。」衛春華也接令去了。陳家洛向眾人道:「咱們今晚就在這裏露宿一宵,等探得四哥下落,明兒一早繼續追趕。」

  ***

  眾人半日奔馳,半日戰鬥,俱都又饑又累。木卓倫指揮回人在路旁搭起帳篷,分出幾個帳篷給紅花會群雄,又煮了牛羊肉送來。

  眾人食罷,陳家洛提胡國棟來仔細詢問。胡國棟一味痛駡張召重,說文泰來一向坐在這大車之中,後來定是張召重發現敵蹤,料得有人要搶車,便叫他坐在車裏頂缸。陳家洛再盤問錢正倫等人,也是毫無結果。徐天宏待俘虜被帶出帳外,對陳家洛道:「總舵主,這姓錢的目光閃爍,神情狡猾,咱們試他一試。」陳家洛道:「好!」兩人低聲商量定當。

  到得天黑,衛春華與石雙英均未回來報信,眾人掛念猜測。徐天宏道:「他們多半發現了四哥的蹤跡,跟下去了,這倒是好消息。」群雄點頭稱是,談了一會,便在帳篷中睡了。鏢行人眾和官差都用繩索縛了手腳,放在帳外,上半夜由蔣四根看守,下半夜徐天宏看守。

  月到中天,徐天宏從帳中出來,叫蔣四根進帳去睡,四周走了一圈,坐了下來,用毯子裹住身子。錢正倫正睡在他身旁,被他坐下來時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腳,一痛醒了,正要再睡,忽聽徐天宏發出微微鼾聲,敢情已經睡熟。心中大喜,雙手一掙,腕上繩子竟未縛緊,掙扎幾下就掙脫了。他屏氣不動,等了一會兒,聽徐天宏鼾聲更重,睡得極熟,便輕輕解開腳上繩索,待血脈通了,慢慢站起,躡足走出。他走到帳篷後面,解下縛在木樁上的一匹馬,一步一停,走到路旁。凝神靜聽,四下全無聲息,心中暗喜,越走離帳篷越遠,腳步漸快,來到胡國棟坐過的那輛大車之旁。車上騾子已然解下,大車翻倒在地。

  西邊帳篷中忽然躥出一個人影,卻是周綺。她和霍青桐、駱冰同睡一帳,那兩人均有重重心事,翻來覆去老睡不著。周綺卻是著枕便入夢鄉,睡夢中忽然跌進一個陷坑,極力掙扎,難以上來,見陷坑口有人向下大笑,竟是徐天宏的臉面,大怒之下,正要叫駡,忽然徐天宏跳入坑中將她緊緊抱住,張口咬她面頰,痛不可當,一驚就醒了,只覺身上全是冷汗。忽聽帳篷外有聲,略一凝神,掀起帳角看時,遠遠望見有人鬼鬼祟祟地走向大路,忙提起單刀,追出帳來。追了幾步,張口想叫,忽然背後一人悄沒聲地撲了上來,按住她嘴。

  周綺一驚,反手一刀,那人手腳敏捷,伸手抓住她的手腕,將刀翻了開去,低聲道:「別嚷,周姑娘,是我。」周綺聽得是徐天宏,刀是不砍了,左手一拳打出,結結實實,正中他右胸。徐天宏一半真痛,一半假裝,哼了一聲,向後便倒。周綺嚇了一跳,俯身下去,低聲說道:「你怎麼咬……不,不,誰叫你按住我嘴,有人要逃,你瞧見麼?」徐天宏低聲道:「別做聲,咱們盯著他。」

  兩人伏在地上,慢慢爬過去,見錢正倫掀起大車的墊子,格格兩聲,似是撬開了一塊木板,拿出一隻木盒,塞在懷裏,便要上馬。徐天宏在周綺背後急推一把,叫道:「攔住他。」周綺縱身直躥出去。

  錢正倫聽得人聲,左足剛踏上馬鐙,不及上馬,右足先在馬臀上猛踢一腳,那馬受痛,奔出數丈。周綺提氣急追。錢正倫翻身上馬,右手一揚,喝道:「照鏢!」周綺急忙停步,閃身避鏢,哪知這一下是唬人的虛招,他身邊兵刃暗器在受縛時早給搜去了。周綺這一呆,那馬向前奔出,相距更遠。周綺大急,眼見已追趕不上。錢正倫哈哈大笑,笑聲未畢,忽然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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