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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一


  瀟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,上前動手罷,自知萬萬不是覺遠、楊過和小龍女敵手,若要逃走,也絕難脫身。兩人目光閃爍,只盼有甚機會,便施偷襲。

  楊過道:「貴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豪爽豁達,與在下相交已十餘年,堪稱莫逆。六年之前,在下蒙貴寺方丈天鳴禪師之召,赴少室山寶剎禮佛,得與方丈及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等各位高僧相晤,受益非淺。其時大師想是不在寺中,以致無緣拜見。」

  神鵰大俠楊過名滿天下,但覺遠卻不知他名頭,只道:「原來楊居士和天鳴師叔、無相師兄、無色師兄均是素識。小僧在藏經閣領一份閒職,三十年來未曾出山門一步,只為職位低微,自來不敢和來寺居士貴客請益。」楊過暗暗稱奇:「當真天下之大,奇材異能之士所在都有,這位覺遠大師身負絕世武功,深藏不露,在少林寺中恐亦沒沒無聞,否則無色和我如此交好,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,定會和我說起。」

  楊過和覺遠呼叫相應,黃藥師等均已聽見,知道這邊出了事故,一齊奔來。楊過和覺遠說話之際,眾人一一上得岡來,當下楊過替各人逐一引見。黃藥師、一燈、周伯通、郭靖、黃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數十年,江湖上可說是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,但覺遠全不知眾人的名頭,只恭敬行禮,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。眾人見覺遠威儀棣棣,端嚴肅穆,也不由得肅然起敬。

  覺遠見禮已畢,合什向瀟湘子和尹克西道:「小僧監管藏經閣,閣中片紙之失,小僧須領罪責,兩位借去的經書便請賜還,實感大德。」楊過一聽,已知瀟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經閣盜竊了甚麼經書,因而覺遠窮追不捨,但見他對這兩個盜賊如此彬彬有禮,倒頗出意料之外。

 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:「大師此言差矣。我兩人遭逢不幸,得蒙大師施恩收留,圖報尚自不及,怎會向大師借了甚麼經書不還,致勞跋涉追索?再說,我二人並非佛門弟子,借佛經又有何用?」尹克西是珠寶商出身,口齒伶俐,這番話粗聽之下也言之成理。但楊過等素知他和瀟湘子並非善良之輩,而他們所盜的經書自也不會是尋常佛經,必是少林派的拳經劍譜。若依楊過的心性,只須縱身向前,一掌一個打倒,在他們身上搜出經書,立時了事,又何必多費唇舌?但覺遠是儒雅之士,卻向眾人說道:「小僧且說此事經過,請各位評一評這個道理。」

  郭襄忍不住說道:「大和尚,這兩個人躲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商量,說要殺人佔寺,好讓你尋他們不著。若不是作賊心虛,何以會起此惡心?」

  覺遠向瀟尹二人道:「罪過罪過,兩位居士起此孽心,須得及早清心懺悔。」

  眾人見他說話行事都頗有點迂腐騰騰,似乎全然不明世務,跟這兩個惡徒竟來說甚麼清心懺悔,都不禁暗暗好笑。

  尹克西見覺遠並不動武,卻要和自己評理,登時多了三分指望,說道:「大家原該講理啊!」覺遠點頭道:「眾位,那日小僧在藏經閣上翻閱經書,聽得山後有叫喊毆鬥之聲,又有人大叫救命。小僧出去一看,只見這兩位居士躺在地下,被四個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。小僧心下不忍,上前勸開四位官員,見兩位居士身上受傷,扶他們進閣休息。請問兩位,小僧此言非虛罷?」尹克西道:「不錯,原是這樣,因此我們對大師救命之恩感激不盡。」

  楊過哼了一聲,說道:「以你兩位的功夫,別說四名蒙古武士,便是四十名、四百名、四千名,又怎能將你們打倒?君子可欺以方,覺遠大師這番可上了你們的大當啦。」

  覺遠又道:「他們兩位養了一天傷,說道躺在床上無聊,向小僧借閱經書。小僧心想宏法廣道,原是美事,難得這兩位居士生具慧根,親近佛法,於是借了幾部經書給他們看,那知道有一天晚上,這兩位乘著小僧坐禪入定之際,卻將小徒君寶正在誦讀的四卷《楞伽經》拿了去。不告而取,未免稍違君子之道,便請兩位賜還。」

  一燈大師佛學精湛,朱子柳隨侍師父日久,讀過的佛經也自不少,聽了他這番言語,均想:「這兩人從少林寺中盜了經書出來,我只道定是拳經劍譜的武學之書,豈知竟是四卷楞伽經。這楞伽經雖是達摩祖師東來所傳,但經中所記,乃如來佛在楞伽島上說法的要旨,明心見性,宣說大乘佛法,和武功全無干係,這兩名惡徒盜去作甚?再說,楞伽經流布天下,所在都有,並非不傳秘籍,這覺遠又何以如此窮追不捨,想來其中定有別情。」

  只聽覺遠說道:「這四卷《楞伽經》,乃依據達摩祖師東渡時所攜貝葉經鈔錄,仍以天竺文字原文照錄,一字不改,甚為珍貴,兩位居士只恐難識,但於我少林寺卻是世傳之寶。」眾人這才恍然:「原來達摩祖師從天竺攜來的貝葉經照錄,那自是非同小可。」

 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:「我二人不識天竺文字,怎會借閱此般經書?雖說這是寶物,但變賣起來,想亦不值甚麼錢,除了佛家高僧,誰也不會希罕,而大和尚們靠化緣過日子,又是出不起價的。」眾人聽他油腔滑調的狡辯,均已動怒。

  覺遠卻仍氣度雍容,說道:「這楞伽經共有四種漢文譯本,今世尚存其三。一是劉宋時求那跋陀羅所譯,名曰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,共有四卷,世稱《四卷楞伽》,與達摩祖師所傳,文本相同,可以對照。二是元魏時菩提流支譯,名曰《入楞伽經》,共有十卷,世稱《十卷楞伽》。三是唐朝寶叉難陀所譯,名曰《大乘入楞伽經》,共七卷,世稱《七卷楞伽》。三種譯本之中,七卷楞伽最為明暢易曉,流傳最廣,小僧攜得來此,難得兩位居士心近佛法,小僧便舉以相贈。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,也無不可,小僧當再去求來。」說著從大袖中掏出七卷經書,交給身旁少年,命他去贈給尹克西。

  楊過心道:「這位覺遠大師迂腐不堪,世上少有,難怪他所監管的經書會給這兩個惡徒盜去。」

  只聽那少年說道:「師父,這兩個惡徒存心不良,就是要偷盜寶經,豈是當真的心近佛法?」他小小身材,說話卻中氣充沛,聲若洪鐘,眾人聽了都是一凜,只見他形貌甚奇,額尖頸細、胸闊腿長、環眼大耳,雖只十二三歲的少年,但凝氣卓立,甚有威嚴。

  楊過暗暗稱奇,問道:「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?」覺遠道:「小徒姓張,名君寶。他自幼在藏經閣中助我洒掃晒書,雖稱我一聲師父,其實並未剃度,乃俗家弟子。」楊過讚道:「名師出高徒,大師的弟子氣宇不凡。」覺遠道:「師非名師,這徒兒倒真是不錯的。只是小僧修為淺薄,未免耽誤了他。君寶,今日你得遇如許高士,真乃三生有幸,便當向各位請教。常言道:『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』。」張君寶應道:「是。」

  周伯通聽覺遠嚕哩嚕唆說了許久,始終不著邊際,雖事不關己,卻先忍不住了,叫道:「喂,瀟湘子和尹克西兩個傢伙,你們騙得過這個大和尚,可騙不過我老頑童。你們可知當今五絕是誰?」尹克西道:「不知,卻要請教。」

  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:「好,你們站穩了聽著:東邪、西狂、南僧、北俠、中頑童。五絕中,老頑童居首。老頑童既為五絕之首,說話自然大有斤兩。這經書我說是你們偷的,就是你們偷的。便算不是你們偷的,也要著落在你們兩個廝鳥身上,找出來還給大和尚。快快取了出來!若敢遲延,每個人先撕下一隻耳朵再說,你們愛撕左邊的還是右邊的?」說著磨拳擦掌,便要上前動手。

  瀟湘子和尹克西暗皺眉頭,心想這老兒武功奇高,說幹就幹,正自不知所措,忽聽覺遠說道:「周居士此言差矣!世事抬不過一個理字。這部楞伽經兩位居士若借了,便是借了。倘若沒借,便是沒借。如果兩位居士當真沒借,定要胡賴他們,那便於理不當了。」

  周伯通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們瞧這大和尚豈非莫名其妙?我幫他討經,他反而幫他們分辯,真正豈有此理。大和尚,我跟你說,我賴也要賴,不賴也要賴。這經書倘若他們當真沒偷,我便押著他們即日啟程,到少林寺去偷上一偷。總而言之,偷即是偷,不偷亦偷。昨日不偷,今日必偷;今日已偷,明日再偷。」

  覺遠連連點頭,說道:「周居士此言頗含禪理。佛家稱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色空之際,原不必強求分界。所謂『偷書』,言之不雅,不如稱之為『不告而借』。兩位居士只須起了不告而借之心,縱然並未真的不告而借,那也是不告而借了。」

  眾人聽他二人一個迂腐,一個歪纏,當真各有千秋,心想如此論將下去,不知何時方休。楊過截斷周伯通的話頭,對尹瀟二人說道:「你二人幫著蒙古來侵我疆土,害我百姓,早已死有餘辜。今日一燈大師和覺遠大師兩位高僧在此,我若出手斃了你們,兩位高僧定覺不忍。我指點兩條路,由你們自擇,一條路是乖乖交出經書,從此不許再履中土。另一條路是每人接我一掌,死活憑你們運氣。」

  尹、瀟面面相覷,不敢接話。他二人都在楊過手下吃過大苦頭,心知雖只一掌,卻萬萬經受不起。尹克西心想:「只須捱過了今日,自後練成武功,再來報仇雪恥。眾人之中,只覺遠和尚最好說話,欲脫此難,只有落在他身上。」說道:「楊大俠,你我之事,咱們以後再說。你武功遠勝於我,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。至於有沒有借了經書,還是讓覺遠大師跟咱們兩個細細分說,這件事可沒礙著你楊大俠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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