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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四


  黃藥師在襄陽城頭說要擺個「二十八宿大陣」,與金輪國師大戰一場。郭靖稟明安撫使呂文煥,請下將令,讓黃藥師在校場上調兵遣將。這時參與英雄大會的各路豪傑雖已散了大半,留在城中的也仍英才濟濟,各人齊集校場聽調。

  黃藥師道:「韃子用四個萬人隊圍著高台,咱們倘若多點人馬,便勝了他,也算不得本事。咱們也只用四萬人。孫子兵法有言,十則圍之,但善用兵者以一圍一,有何難哉?」站上將台,說道:「咱們這二十八宿大陣,共分五行方位。」召集統兵將領,詳加解釋,又道:「這陣勢變化繁複,非一時所能融會貫通,因此今日之戰,要請五位熟悉五行變化之術的武學高手指揮,領軍的將軍須依這五位的號令行事。」眾將躬身聽令。

  黃藥師道:「中央黃陵五炁,屬土,由郭靖統軍八千,此軍直搗中央,旨在救出郭襄,不在殲敵。各軍背負土囊,中盛黃土,一攻至台下,立即以土囊滅火壓柴,拆台救人。」郭靖接令,站在一旁。

  黃藥師又道:「南方丹陵三炁,屬火。相煩一燈大師統軍,領兵八千。此路兵中一千人衛護主將,其餘七千人編為七隊,分由點蒼漁隱、武三通、朱子柳、武敦儒、武修文、武敦儒夫人耶律燕、武修文夫人完顏萍等七人統率。上應朱雀七宿,是為井木犴、鬼金羊、柳土獐、星日馬、張月鹿、翼水蛇、軫火蚓七星。」一燈大師接令。

  黃藥師又道:「北方玄陵七炁,屬水。由黃蓉統軍,領兵八千。此路兵中一千人護衛主將,其餘七千人編為七隊,分由耶律齊、梁長老、郭芙及丐幫諸長老、諸弟子統率。上應玄武七宿,是為斗木獬、牛金羊、女土蝠、虛日鼠、危月燕、室火豬、壁水貐七星。」黃蓉應命接令。這一路兵以丐幫弟子為主力,人才極盛。

  黃藥師點了三路兵後,說道:「東方青陵九炁,屬木。此路兵由我東邪黃藥師統軍,也是統兵八千。我門下弟子死得乾乾淨淨,傻姑不在身邊,這裏只賸下程英一人。」於是點了參與英雄大會的豪傑六人,說道:「東路兵也分八隊,一路護衛主將,其餘七路上應青龍七宿,是為角木蛟、亢金龍、氐土貉、房月狐、心日兔、尾火虎、箕水豹七星。」

  他點到最後一路西路軍,說道:「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宋道安主軍……」眾人聽到這裏,都覺以聲望武功而論,這一路主將遠較其餘四路為弱。忽聽得將壇下一人大聲說道:「喂,黃老邪,你撇下我不理嗎?」眾人看時,說話的正是老頑童周伯通。黃藥師道:「周兄,你背傷未愈,不能辛勞,本來請你任西路主將,原是最妙……」

  周伯通搶著道:「區區小傷,放在甚麼心上?我便做西路主將便了。道安,你敢和我爭這主將做麼?」宋道安躬身道:「弟子不敢。」周伯通笑道:「好啊,我也知道你不敢。」說著便從宋道安手中接過了令箭。黃藥師無奈,只得道:「那麼周兄務請小心了。你領兵八千,其中一千相煩瑛姑統率,衛護主將,其餘七隊由宋道安等全真教的第三代包括李志常、王志謹、夏志誠、宋德方、王志坦、祁志誠、孫志堅、張志素等弟子分領,上應白虎七宿,是為奎木狼、婁金狗、胃土雉、昂日雞、畢月鳥、觜火猴、參水猿七星,每對各結天罡北斗陣。」

  他點將已畢,命諸路軍士在軍器庫中領取應用各物齊備,然後令旗一展,四萬兵馬分列東南西北中五方,朗聲說道:「昔日裏雲台二十八將上應天象,輔佐漢光武中興,咱們這二十八宿大陣雖然比不得漢光武的聲勢,但抗敵禦侮、守土衛國,卻也是堂堂之旗,正正之師。諸君各聽主將號令,今日與蒙古韃子決一死戰。」眾兵將齊聲答應,有若雷震。當下號炮三響,四門大開,五路兵馬列隊而出。

  只見東路軍各人背負一根極長的木樁,攻到高台東首,一千兵手執盾牌,衝前擋箭,其餘七千人紛紛放下木樁,東打一根,西打一根,看來似乎雜亂無章,實則八千根木樁的位置皆依黃藥師所繪圖畫而樹立,分按五行八卦,頃刻間已將高台東首封住。

  西路軍以全真教為主力,群道素來熟悉天罡北斗陣法,只見長劍如雪,七人一堆,四十九人一群,左穿右插,蜂擁捲來,蒙古兵將看得眼也花了,只得放箭阻擋。

  猛聽得北方眾軍發喊,卻是黃蓉領著丐幫弟子,拖著一架架水龍,將毒汁往蒙古兵身上射去。那毒汁濺身,登時疼痛不堪,少刻便即起泡腐爛,蒙古軍抵擋不住,向南敗退。

  卻見南方煙霧沖天,乃一燈大師率領八千人施行火攻,石油、硫磺、硝石之屬一陣陣從噴火鐵筒中噴出。蒙古軍見勢不對,當即敗至中央。郭靖領軍八千,隨後緩緩而上,見蒙古軍亂,當即揮軍而前,直衝高台。

  忽聽得高台旁號角聲響,喊聲大作,地底下鑽上數萬頂頭盔來。原來蒙古主帥也是善能用兵,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個萬人隊外,掘地為坑,另行伏兵數萬。郭靖等遠遠望來,只道敵軍是掘陷坑,豈知是埋伏了生力軍。這一來蒙古軍敗勢登時扭轉,二十八宿大陣縱橫來去,雖將敵軍衝亂,要聚而殲之,卻已有所不能。

  戰鼓雷鳴,宋軍與蒙古軍大呼酣鬥。高台旁的守軍強弓硬弩,向外激射,郭靖所率中路軍數度衝前,均為箭雨射了回來。兩軍鬥了半個時辰,一時勝敗未分。黃藥師青旗招展,猛地裏東路軍攻南,西路軍攻北,陣法變動。

  二十八宿大陣暗伏五行生剋之理。南路一燈大師的紅旗搶向中央,郭靖的黃旗軍奔西,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軍衝向北方,黃蓉率領下的黑旗軍丐幫弟子兵趨東,黃藥師的青旗軍轉向南路。這五行大轉,是謂火生土、土生金、金生水、水生木、木生火。宋兵雖只四萬人,但陣法精妙,領頭的均是武林好手,而宋兵人人都是對郭靖夫婦感恩,決意捨命救其愛女,是以蒙古人雖多了一倍,竟自抵擋不住。

  激戰良久,黃藥師縱聲長嘯,青旗軍退向中央,黃旗軍回攻北方,黑旗軍迂迴南下,紅旗軍疾趨而西,白旗軍東向猛攻。這陣法又是一變,五行逆轉,是謂木剋土、土剋水、水剋火、火剋金、金剋木。

  這五行生剋變化,說來似乎玄妙,實則是我國古人精研物性之變,因而悟出來的至理,通陰陽之道,反鬼神之說,我國醫學、曆數等等,均依此為據,所謂「五運更始,上應天期,陰陽往復,寒暑迎隨,真邪相薄,內外分離,六經波蕩,五氣傾移」,在當時可謂舉世無匹。蒙古堅甲利兵,武功鼎盛,但文智淺陋,豈能與當世第一大家黃藥師相抗?是以陣法連轉數次,守禦高台的統兵將領登時眼花繚亂,頭昏腦脹,但見宋軍此一隊來,彼一隊去,正是「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」,不知如何揮軍抵敵才是。

  金輪國師站在高台之上,瞧著台下大戰,心下也暗自駭異。當日黃蓉以小小的土陣相困,他已參解不透,何況黃藥師胸中實學,更勝女十倍。這二十八宿大陣在五位當代高手主持之下展布開來,不由得他不服,眼見蒙古兵死傷越來越重,黃旗軍一步步逼向高台。他雖以郭襄為要挾,但終不忍真的舉火將她燒死,轉頭向她瞧了一眼,只見她雙手雖然被縛,卻抬起了頭,殊無懼色。國師叫道:「小郭襄,快叫你父親投降,我從一數到十數,你父親不降,我便下令舉火了。」

  郭襄道:「你愛數便數,別說從一數到十,你且數到一千、一萬試試。」國師怒道:「你道我當真不敢燒死你嗎?」郭襄冷然道:「我只覺得你挺可憐的。」國師怒道:「我可憐甚麼?」郭襄道:「你打不過我爹爹媽媽,打不過我外公黃島主,打不過一燈大師,打不過老頑童周伯通,打不過我大哥哥楊過,只有本事把我綁在這裏。我襄陽城中,便一個帳前小卒,也不至於似你這般卑鄙無恥。喂,你一直待我不錯,我本該叫你師父,但我見你胡裏胡塗,心中過意不去,忍不住要勸你一句話。」國師咬緊牙齒問道:「你勸我甚麼?」郭襄道:「如你這般為人,活在世上有何意味?不如跳下高台,圖個自盡罷!」

  郭襄本來叫他師父,平日相處也極盡禮敬,但他此刻要燒死自己,要殺害自己父母,先失師父之義,言語中也便不客氣了。她從小便伶牙俐齒,說話素不讓人,這幾句話只白得國師幾乎氣炸了胸膛。他大聲喝道:「郭靖聽者:我從一數到十,你如不投降,我便下令舉火燒台。」郭靖道:「你瞧我郭靖是投降之人麼?」

  黃藥師用蒙古語大聲叫道:「金輪國師,你料敵不明,是為不智;欺侮弱女,是為不仁;不敢與我們真刀真槍決戰,是為不勇。如此不智不仁不勇之人,還充甚麼英雄好漢?你在絕情谷中給我擒住,向小姑娘郭襄磕了一十八個響頭,哀哀求告,她才放你。你這忘恩負義、貪生怕死之徒,還有臉面身居蒙古第一國師之位麼?」

  向郭襄磕頭求饒,其實並無此事,但黃藥師深謀無慮,早在發兵之前,便要黃蓉將這一番斥責國師的言辭譯成了蒙古話,暗暗記熟,這時以丹田之氣朗聲說了出來,雖在千萬人大呼酣戰之際,仍人人聽得明白,卻教國師辯也不是,不辯也不是。蒙古人自來最尊敬的是勇士,最賤視的是懦夫,眾軍聽了黃藥師這幾句話,不由得仰視高台,臉有鄙色。兩軍交戰,氣盛者勝,蒙古軍將士聽得己方主將如此卑鄙無恥,一股氣先自衰了。宋兵卻人人奮勇,節節爭先。

  國師見情勢不對,叫道:「郭靖,你聽著,我從一數到十,『十』字出口,你的愛女便成焦炭。一……二……三……四……」他每叫一個字,便停頓一會,只盼望郭靖終於受不住煎逼,縱不投降,也當心神大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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