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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二


  一燈道:「韃子治軍嚴整,要救襄兒,須得先衝亂高台周圍的四個萬人隊。」黃藥師道:「正是。」凝思片刻,說道:「蓉兒,咱們用二十八宿大陣,跟韃子鬥上一鬥。」黃蓉垂頭道:「就算鬥勝了,韃子舉火燒台,那便怎麼辦?」郭靖昂然道:「咱們奮力殺敵,襄兒生死,付諸天命。岳父,請問那二十八宿大陣怎生擺法?」

  黃藥師笑道:「這陣法變化繁複,當年全真教以天罡北斗陣對付我與你梅師姊,事後潛心苦思,參以古人陣法,加為四倍,創下這二十八宿陣,有心要跟全真教的道士們較個高下。」一燈道:「藥兄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獨步,這二十八宿大陣想來必是妙的。」黃藥師道:「我這陣法本意只用於武林中數十人的打鬥,並沒想到用於千軍萬馬的戰陣。然略加變化,似乎倒也合用,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雙鵰。」一燈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

  黃藥師道:「雙鵰若不給那奸僧害死,咱們陣法發動,雙鵰便可飛臨高台,搶救襄兒下來,眼下卻無善策。這二十八宿大陣乃依五行生剋變化,由五位高手主持。咱們東南北中四個方位都有人了,但老頑童身受重傷,少了西方一人。若楊過在此,此人武功不在昔年歐陽鋒之下,此刻卻那裏找他去?這西方的主將,倒大費躊躇。」

  郭靖眼光掠過高台,向北方雲天相接處遙遙望去,一顆心已飛到了絕情谷中,憂形於色,喃喃的道:「過兒是生是死,當真教人好生牽掛。」

  ***

  當日楊過心傷腸斷,情知再也不能和小龍女相會,縱身躍入谷底,只道定然粉身碎骨,從此一了百了。不料下墮良久,突然撲通一響,竟摔入了一個水潭之中。他從數百丈高處躍將下來,衝力何等猛烈,筆直的墮將下去,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,突然眼前一亮,似乎看到一個水洞。待要凝神再看,水深處浮力奇強,立時身不由主的給浮力托上,便在此時,郭襄跟著跌入了潭中。

  當時的奇事一件跟著一件,楊過不及細想,待郭襄浮上水面,當即伸手將她救到潭旁岸上,問道:「小妹子,你怎麼跌到了這裏?」郭襄道:「我見你跳下來,便跟著來了。」楊過搖頭道:「胡鬧,胡鬧!你難道不怕死麼?」郭襄微笑道:「你不怕死,我也不怕死。」楊過心中一動:「難道她小小年紀,竟也對我如此情深?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左手微微顫動。

  郭襄從懷中取出最後一枚金針,說道:「大哥哥,當日你給了我三枚金針,曾說過憑著每一枚金針,我可相求一事,你無有不允。今日我來求懇:不論楊大嫂是否能和你相會,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。」說著便將金針放入他手中。

  楊過眼望手中的金針,顫聲道:「你從襄陽到這裏來,便是為我求這件事麼?」郭襄心中歡喜,說道:「不錯。大丈夫言而有信,你答應過我的事,可不許賴。」

  楊過嘆了一口長氣,一個人從生到死、又從死到生的經過一轉,不論死志如何堅決,萬萬不會再度求死,他上下打量郭襄,見她全身濕透,冷得牙關輕擊,卻滿臉喜色,於是拾了些枯枝,待要生火,但兩人身邊的火摺火絨都已浸濕了不能使用,只得道:「小妹子,你先練兩遍內功,免得寒氣入體,日後生病。」郭襄兀自不放心,問道:「你已答允了我,不再自盡了?」楊過道:「我答允了!」郭襄大喜,說道:「你是神鵰大俠,言出如山!」楊過道:「是不是神鵰大俠,倒不打緊。小妹子自己跳下來叫我不可自盡,我必須聽話。」郭襄笑逐顏開,道:「好!咱兩個一起練內功。」

  兩人並肩坐下,調息運氣。楊過自幼在寒玉床上習練內功,這一些寒氣自不放在心上,伸手撫住郭襄背脊上的「神堂穴」,一股陽和之氣緩緩送入她體內。過不多時,郭襄只覺周身百脈,無不暢暖。

  待郭襄內息在周天搬運數轉,楊過這才問起她如何到絕情谷來。郭襄說了。楊過怒道:「這禿驢如此可惡,咱們覓路上去,待你大哥哥揍他個半死。」說話未了,突然空中墮下一頭大鵰,在潭中載沉載浮,受傷甚重。郭襄驚道:「是咱家的鵰兒。」跟著雌鵰飛下將雄鵰負上,第二次飛下時,楊過將郭襄扶上鵰背。他只道那鵰兒定會再來接自己上去,豈知待了良久,竟毫沒聲息,他那知雌鵰已殉情而死。

  楊過待鵰不至,觀看潭邊情景,一瞥眼間,見大樹上排列著數十個蜂巢。這些蜂巢比尋常的為大,而在巢畔飛來舞去的,正是昔年小龍女在古墓中馴養出來的異種玉蜂。楊過一見,禁不住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雙足釘在地下,移動不得,過了片刻,這才走近巢旁察看,只見蜂巢旁糊有泥土,實是人工所為,依稀是小龍女的手跡。

  他定了定神,心想:「遮莫當年龍兒躍下此谷,便在此處居住?」繞著寒潭而行,察看一遍,但見四下削壁環列,宛似身處一口大井之底,常言道:「坐井觀天」,但坐在此處,望上去盡是白雲濃霧,又怎得見天日?

  楊過折下幾根樹幹,敲打四周山壁,全無異狀,凝神察看,發見有幾棵大樹的樹皮曾為人剝去,有些花草畔的石塊排列整齊,實非天然,霎時之間,忽喜忽憂,一顆心怦怦的跳個不住,這時已料得定小龍女定在此處住過,但悠悠一十六年,到今日是否玉人無恙,有誰能說?楊過素來不信鬼神,情急之下,終於跪了下來,喃喃祝禱:「老天啊老天,求你保祐我再見龍兒一面。」

  禱祝一會,尋覓一會,終是不見端倪。楊過坐在樹下,支頤沉思:「倘若龍兒死了,也當會在此處留下骸骨,除非是骨沉潭底。」記得先前沉入潭時曾見到大片光亮,在身邊一閃而過,甚非尋常,其中當有蹊蹺,想到此處,一躍而起。

  他大聲說道:「好歹也要尋個水落石出,不見她的屍骨,此心不死。」縱身入潭,直往深處潛去,那潭底越深越寒,潛了一會,四周藍森森的都是玄冰。楊過內力深湛,雖不畏寒,但深處浮力太強,用力衝了數次,也不過再潛下數丈,總無法到底。氣息漸促,於是回上潭邊,抱了一塊大石,再躍入潭中。

  這一次卻急沉而下,猛地裏眼前一亮,他心念一動,忙放下大石,向光亮處游去,只覺一股急流捲著他的身子衝了過去,已身處地底暗湧潛流之中,光亮處果是一洞。他手腳齊划,洞內卻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。他順勢划上,過不多時,波的一響,衝出了水面,只覺陽光耀眼,花香撲鼻,竟然別有天地,他不即爬起,遊目四顧,繁花青草,便如一個極大的花園,花影不動,幽谷無人。

  他又驚又喜,縱身出水,見十餘丈外有間茅屋。他提氣疾奔,只奔出三四步,立時收住腳步,一步步慢慢挨去,只想:「倘若在這茅屋中仍探問不到龍兒的消息,那可如何是好?」走得越近,腳步越慢,心底深處,實是怕這最後的指望也終歸泡影。最後走到離茅屋丈許之地,側耳傾聽,四下裏靜悄悄地,絕無人聲鳥語,惟有玉蜂的嗡嗡微響。

  待了一會,終於鼓起勇氣,顫聲道:「楊某冒昧拜謁,請予賜……賜見。」屋中無人回答。伸手輕輕一推板門,那門呀的一聲開了。

  舉步入內,一瞥眼間,不由得全身一震,只見屋中陳設簡陋,但潔淨異常,堂上只一桌一几,此外更無別物,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卻熟悉之極,竟與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樣。他不加思量,自然而然的向右側轉去,果然是間小室,過了小室,是間較大的房間。房中床榻桌椅,全與古墓中楊過的臥室相同,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製,此處的卻以粗木搭成。

  但見室右有榻,是他幼時練功的寒玉床;室中凌空拉著一條長繩,是他練輕功時睡臥所用;窗前小小一几,是他讀數寫字之處。室左立著一個粗糙木櫥,拉開櫥門,只見櫥中放著幾件樹皮結成的兒童衣衫,正是從前在古墓時小龍女為自己所縫製的模樣。他自進室中,撫摸床几,早已淚珠盈眶,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。

 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頭髮,柔聲問道:「過兒,甚麼事不痛快了?」這聲調語氣,撫他頭髮的模樣,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。楊過霍地回身,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褐衫女子,雪膚依然,花貌如昨,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、魂牽夢縈的小龍女。

  兩人呆立半晌,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摟抱在一起。燕燕輕盈,鶯鶯嬌軟,是耶非耶?是真是幻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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