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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八


  郭襄見他哭得悲切,雖然明知父親不死,但父女關心,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,眼眶一紅,說道:「大和尚,你不用傷心,郭大俠沒死。」國師搖頭道:「你別瞎說!他確是死了。小女孩兒怎知道大人的事?」郭襄道:「我正自襄陽出來,怎不知道?剛剛昨天我便見過郭大俠。」國師此時再無懷疑,仰天大笑,說道:「啊,你便是郭大俠的小姐。」突然又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,郭大俠的小姐叫郭芙,我也識得,她今年總有三十五歲出頭了,那像你這般小?」郭襄經不起他這麼一激,道:「那是我大姊姊。她叫郭芙,我叫郭襄。」

  國師心中大喜,暗想:「今日當真是天降之喜,這福氣自己撞將過來。」說道:「如此說來,郭大俠當真沒死!」郭襄見他喜形於色,還道他真是父親健在而歡喜,覺得此人良心真好,說道:「自然沒死!我爹爹倘若死了,我哭也哭死了。」國師喜道:「好,好,好!我信你了。郭二姑娘,如此我便不到襄陽去了。相煩你告知令尊郭大俠和令堂黃幫主,便說故人珠穆朗瑪敬候安好。」他料知郭襄定要問他楊過之事,於是以退為進,雙手一合什,牽過馬來,便要上鞍。

  郭襄道:「喂喂,大和尚,你這個人怎麼如此不講理啊?」國師道:「我怎地不講理了?」郭襄道:「我跟你說了我爹爹的消息,你卻沒跟我說楊過的消息,他到底在那裏?」國師道:「啊,昨天在南陽之北的山谷之中,老僧曾和楊過小友縱談半日,他正在該處練劍,此刻十九未走,你去找他便了。」郭襄眉頭緊蹙,道:「這許多山谷,到那裏去找他?請你說得明白些。」國師沉吟半晌,便道:「好罷!我本要北上,就帶你去見他便了。」郭襄大喜,道:「如此多謝你啦。」

  國師牽過馬來,道:「小姑娘騎馬,老僧步行。」郭襄道:「這個何以克當?」國師笑道:「這馬四條腿,未必快得過老僧的兩條腿。」

  郭襄正欲上馬,忽道:「啊喲,大和尚,我肚子餓啦,你帶著吃的沒有?」國師從背囊中取出一包乾糧。郭襄吃了兩個麵餅,上馬便行。

  國師大袖飄飄,隨在馬側。郭襄想起他那句話:「這馬四條腿,未必快得過老僧的兩條腿。」一提馬韁,笑道:「大和尚,我在前面等你。」話聲未必,那馬四蹄翻飛,已發足向前疾馳。這馬腳力甚健,郭襄但覺耳畔風生,眼前樹過,晃眼便奔出了里許。她回頭笑道:「大和尚,你追得上我麼?」說話甫畢,微微一驚,原來竟爾不見了金輪國師的蹤影。

  忽聽得那和尚的聲音從前面的樹林中傳出:「郭姑娘,我這坐騎跑不快,你得加上幾鞭。」郭襄大奇:「怎地他反在前面?」縱馬搶上,只見國師在身前十餘丈處大步而行。郭襄揮鞭抽馬,那馬奔得更加快了,然而和國師始終相距十餘丈,幾乎要迫近數尺也有所不能。這時兩人已走上襄陽城北大路,一望平野,那馬四隻鐵蹄濺得黃土飛揚,看國師時,卻是腳下塵沙不起,宛似御風而行一般。

  郭襄好生佩服,心想:「他若非身具這等武功,也不配和爹爹結成知交。」由欽生敬,叫道:「大和尚,你是長輩,還是你來騎馬罷,我慢慢跟著便是。」國師回頭笑道:「咱們何須在道上多費時光?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麼?」這時郭襄胯下的坐騎漸感乏力,奔跑已無先前之速,反與國師越離越遠了。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北面又有馬蹄聲響,兩乘馬迎面馳來。國師道:「咱們把這兩匹馬截下來,三匹馬掉換著騎,還可趕得快些。」過不多時,兩乘馬奔到近前,國師雙手一張,說道:「下來走走罷!」

  兩馬受驚,齊聲長嘶,都人立起來。馬上乘客騎術甚精,身隨鞍起,並沒落馬,一人怒喝:「甚麼人?要討死麼?」唰的一聲,馬鞭從半空抽將下來。郭襄喜叫:「大頭鬼,長鬚鬼,別動手,是自己人!」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長鬚鬼和大頭鬼。

  這時國師左手回帶,已抓住了大頭鬼的馬鞭,往空一奪。不料大頭鬼人雖矮小,卻是天生神力,那馬鞭又是極牢韌的牛皮所製,國師這一奪實有數百斤的大力,但馬鞭居然不斷,也沒將大頭鬼拉得鞭子脫手。國師叫道:「好小子!」手勁暗加,呼的一聲,終於將大頭鬼拉下馬來。大頭鬼大怒,撒手鬆鞭,便欲撲上跟國師放對。

  長鬚鬼叫道:「五弟且慢!」說道:「郭二小姐,你怎地和金輪國師在一起了?」當日金輪國師和楊過等同入絕情谷,長鬚鬼樊一翁見過他,因此識得。

  郭襄笑道:「你認錯人啦,他叫珠穆朗瑪大師,是爹爹的好朋友。金輪國師卻是爹爹的對頭,這不是牛頭不對馬嘴麼?」樊一翁問道:「你在那裏遇見這和尚的?」郭襄道:「我剛碰著他,這位大和尚說道我爹爹不在了,你說好笑不好笑?他要帶我去見大哥哥呢。」大頭鬼道:「二小姐快過來,這和尚不是好人。」郭襄將信將疑,道:「他騙我嗎?」大頭鬼道:「神鵰俠在南邊,怎地他帶你往北?」

  金輪國師微微一笑,道:「兩個矮子瞎說八道。」身形略晃,倏忽間欺近二鬼身側,雙掌齊下,逕向二鬼天靈蓋拍落。

  這十餘年來,國師在蒙古苦練「龍象般若功」,那是密宗中至高無上的護法神功。那「龍象般若掌」共分十三層,第一層功夫十分淺易,縱是下愚之人,只要得到傳授,一二年中即能練成。第二層比第一層加深一倍,需時三四年。第三層又比第二層加深一倍,需時七八年。如此成倍遞增,越往後越難進展。待到第五層後,欲再練深一層,往往便須三十年以上苦功。金剛宗一門,高僧奇士歷代輩出,但這一十三層「龍象般若功」卻從未有一人練到十層以上。這功夫循序漸進,本來絕無不能練成之理,若有人得享數千歲高齡,最終必臻第十三層境界,只人壽有限,金剛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天年終了之前練到第七層、第八層,便非得躁進不可,這一來,往往陷入了欲速不達的大危境。北宋年間,吐蕃曾有一位高僧練到了第九層,繼續勇猛精進,待練到第十層時,心魔驟起,無法自制,終於狂舞七日七夜,自絕經脈而死。

  那金輪國師實是個不世的奇才,潛修苦學,進境奇速,竟爾衝破第九層難關,此時已到第十層的境界,當真是震古爍今,雖不能說後無來者,卻確已前無古人。據那「龍象般若經」言道,此時每一掌擊出,均具十龍十象的大力,他自知再求進境,此生已屬無望,但既已自信天下無敵手,即令練到第十一層,也已多餘。當年他敗在楊過和小龍女劍下,引為生平奇恥大辱,此時功力既已倍增,乘著蒙古皇帝御駕親征,便扈駕南來,要雙掌擊敗楊龍夫婦,以雪當年之恥。

  這時他雙掌齊出,倏襲二鬼,大頭鬼舉臂一格,喀的一響,手臂立斷,腦門跟著中掌,連哼也沒哼一聲,當即斃命。樊一翁功力遠為深厚,眼見敵人這一擊甚是厲害,使一招「托天勢」,雙手舉起撐持,立覺有千斤重力壓在背上,眼前一黑,撲地便倒。

  郭襄大驚,喝道:「這兩個是我朋友,你怎敢出手傷人?」

  樊一翁噴了兩口鮮血,猛地縱起,抱住了國師兩腿,叫道:「姑娘快逃。」國師左手抓住他背心,要將他提起摔出,但樊一翁捨命迴護郭襄,雙手便如鐵圈般牢牢握住了敵人雙腿。國師雖然力大,卻拉他不脫。郭襄又驚又怒,此時自己知道國師不懷好意,可是不願捨樊一翁而獨自逃命。雙手在腰間一插,凜然道:「惡和尚,你恁地歹毒?快放了長鬚鬼,姑娘隨你去便是。」樊一翁叫道:「姑娘快逃,別管……」下面一個「我」字沒說出口,就此氣絕。

  國師提起樊一翁的屍身往道旁一擲,獰笑道:「你若要逃,何不上馬?」郭襄一生從未恨過任何人,當日魯有腳死在霍都手下,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,只心中悲痛,卻沒憎恨仇人。這時見國師如此毒辣殘忍,不由得恨到極處,對他怒目冷視,竟無半點懼色。國師道:「小姑娘,你怎地不怕我?」郭襄道:「我怕你甚麼?你要殺我,快動手好啦!」國師大拇指一翹,讚道:「好,不愧是將門虎女。」

  郭襄向著國師狠狠的望了一眼,想要埋葬兩位朋友,苦無鋤頭鐵鏟之屬,微一沉吟,提起兩人屍身,放在樊一翁的坐騎上,翻過踏鐙皮索,將屍身綁住了,在馬臀上踢了一腳,說道:「馬兒,馬兒,你送主人回家去罷。」那馬吃痛,疾馳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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