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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五


  黃蓉越想越放心不下,悄悄起身,來到城邊,令看守城門的軍士開城,逕往城南的羊太傅廟來。時當四鼓,斗轉星沉,明月為烏雲所掩。黃蓉手持一根青竹短桿,展開輕功,奔上峴山。離羊太傅廟尚有數十丈,忽聽得「墮淚碑」畔有說話之聲。黃蓉伏低身子,悄悄移近,離碑數丈,躲在一株大樹之後,不再近前。

  只聽一人說道:「孫三哥,恩公叫咱們在墮淚碑相候,這碑為甚麼起這麼一個別扭名字?可挺不吉利的。」那姓孫的道:「恩公生平似乎有件大不稱心之事,因此見到甚麼斷腸、憂愁、墮淚的名稱,便容易掛在心上。」先一人道:「以恩公這等本領,天下本該再也沒有甚麼難事了,可是我見到他的眼神,聽他說話的語氣,似乎心中老是有甚麼事不開心。這『墮淚碑』三字,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兒。」

  那姓孫的道:「那倒不是。我曾聽說鼓兒書的先生說道:三國時襄陽屬於魏晉,守將羊祜功勞很大,官封太傅,保境安民,恩澤很厚。他平時喜到這峴山遊玩,去世之後,百姓記著他的惠愛,在這峴山上起了這座羊太傅廟,立碑紀德。眾百姓見到此碑,想起他生平的好處,往往失聲痛哭,因此這碑稱為『墮淚碑』。陳六弟,一個人做到羊太傅這般,那當真是大丈夫了。」那姓陳的道:「恩公行俠仗義,五湖四海之間,不知有多少人受過他的好處。要是他在襄陽做官,說不定比羊太傅還要好。」

  姓孫的微微一笑,說道:「襄陽郭大俠既保境安民,又行俠仗義,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們恩公兩人的長處了。」黃蓉聽他們稱讚自己丈夫,不禁暗自得意,又想:「不知他們說的恩公是誰?難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兒的那人麼?」

  只聽那姓孫的又道:「咱哥兒倆從前跟恩公作對,後來反蒙他救了性命,恩公這待敵如友的心腸,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。說《三國》故事的那先生還道:羊祜守襄陽之時,和他對抗的東吳大將是陸遜的兒子陸抗。羊祜派兵到東吳境內打仗,割了百姓的稻穀作軍糧,一定賠錢給東吳百姓。陸抗生病,羊祜送藥給他,陸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。部將勸他小心,他說:『豈有酖人羊叔子哉?』服藥後果然病便好了。羊叔子就是羊祜。因他人品高尚,敵人也敬重他。羊祜死時,連東吳守邊的將士都大哭數天。這般以德服人,那才叫英雄呢。」

  姓陳的摸著碑石,連聲嘆息,悠然神往,過了半晌,說道:「恩公叫咱們到此處相會,想來也是為了仰慕羊太傅的為人了?」姓孫的道:「我曾聽恩公說,羊祜生平有一句話,最是說到了他心坎兒中。」姓陳的忙問:「甚麼話啊?你慢慢說,我得用心記一記。連恩公也佩服,這句話定然非同小可。」

  那姓孫的道:「當年陸抗死後,吳主無道,羊祜上表請伐東吳,既可救了東吳百姓,又乘此統一天下,卻為朝廷中奸臣所阻,因此羊祜嘆道:『天下不如意事,十常居七八』,恩公所稱賞的便是這句話了。」

  那姓陳的沒料到只這麼一句話,頗有點失望,咕噥了兩句,突然大聲道:「孫三哥,羊祜,羊祜,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……」那姓孫的喝道:「禁聲!有人來了。」

  黃蓉微微一驚,果聽得山腰間有人奔跑之聲,她心想:「與『羊祜』音同字不同,難道竟是『楊過』?不,決計不會,過兒的武功便有進境,也決計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。這人想說的不會是『音同字不同』。」

  過不多時,只聽上山那人輕拍三下手掌,那姓孫的也擊掌三聲為應。那人走到墮淚碑前,說道:「孫陳兩位老弟,恩公叫你們不必等他了,這裏有兩張恩公的名帖,請兩位立即送去。孫三弟這張送去信陽軍趙老爵爺處,陳六弟這張交常德府烏鴉山聾啞頭陀,便說請他們兩位務須於十天之內趕到此處聚會。」孫陳兩人恭恭敬敬的答應了,接過名帖,藏入懷內。

  這幾句話一入黃蓉耳內,更令她大為驚詫,信陽軍趙老爵爺乃宋朝宗室後裔,太祖三十二勢長拳和十八路齊眉棍是家傳絕技,他是襲爵的清貴,向不與江湖武人混跡。烏鴉山聾啞頭陀則是三湘武林名宿,武功甚強,只因又聾又啞,卻也從來不與外人交往。這次襄陽英雄大宴,郭靖與黃蓉明知這二人束身隱居,決計不會出山,但敬重他們名望,仍送了英雄帖去,果然二人回了書信,婉言辭謝。難道這甚麼『恩公』真有這般天大面子,單憑一紙名帖,便能呼召這兩位山林隱逸高士於十天之內趕到?

  黃蓉心念一轉,深有所思:「英雄大宴明日便開,這人召聚江湖高手來到襄陽,有何圖謀?莫非是相助蒙古,不利於我麼?」但想起趙老爵爺和聾啞頭陀雖性子孤僻,卻決非奸邪之徒,那「恩公」倘若便是暗助襄兒殺斃尼摩星的,正是我輩中人。

  她正自沉吟,只聽那三人又低聲說了幾句,因隔得遠了,聽不明白,但聽得那姓陳的道:「……恩公從不差遣咱們幹甚麼事,這一回務必……大大的風光熱鬧……掙個面子……咱們的禮物……」其餘的話便聽不見了。那姓孫的大聲道:「好,咱們這便動身。你放心,決計誤不了恩公的事。」說著三人便快步下山。

  黃蓉於那「恩公」是甚麼來歷當真想不到絲毫頭緒,卻又不願打草驚蛇,擒住那三人來逼問。待三人去遠,走進廟內,前後察看了一遍,不見有何異狀,料來因敵軍逼近,廟內的火工廟祝均已逃入城中,是以闃無一人。出廟回城時,天色已然微明。

  將近西門外的岔路,迎面忽見兩騎快馬急衝而來,黃蓉閃身讓在路邊,只見馬上乘的是兩個精壯漢子。兩乘馬奔到岔路處,一個馬頭轉向西北,另一個轉向西南,便要分道而行。只聽一個漢子道:「你記得跟張大胯子說,江夏吹打的,唱戲的,做傀儡戲的,全叫他自己帶來,別忘了帶掛燈結綵的巧匠。」另一個笑道:「你別儘叮囑我,你叫的川菜大師傅倘若遲了一天,就算恩公饒了你,大夥兒全得跟你過不去。」那人笑道:「嘿,那還差得了?遲到一天,割下我的腦袋來切豬頭肉。」兩人說著一抱拳,分道縱馬而去。

  黃蓉緩緩入城,心下嘀咕:「早聽說張大胯子是江夏一霸,交結官府,手段豪闊,附近山寨豪客都賣他面子,怎地這『恩公』一句話便能叫得他來?他們大張旗鼓,到底要幹甚麼?」突然間心頭一凜,叫道:「是了,是了!必定如此。」

  她回到府中,問郭靖道:「靖哥哥,咱們可是漏送了一張帖子?」郭靖奇道:「怎地漏送了帖子,咱們反覆查了幾遍,不會有遺漏的啊。」黃蓉道:「我也這麼想,咱們生恐得罪了那一位好漢,便是沒多大名望的腳色,以及明知決不會來的數十位洗手退隱的名宿,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。可是今日所見,明明是那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心中不憤,也要在襄陽城中來辦個英雄大宴,跟咱們鬥上一鬥。」

  郭靖喜道:「這位英雄跟咱們志趣相同,當真再好也沒有了。咱們便推他為盟主,由他率領群豪,共抗蒙古,咱夫婦一齊聽他號令便是。」黃蓉秀眉微蹙,說道:「但瞧此人的作為,又不似為抗敵禦侮而來。他發了名帖去邀信陽趙老爵爺、烏鴉山聾啞頭陀、江夏張大胯子等一干人前來。」郭靖又驚又喜,拍案而起,說道:「此人如能將趙老爵爺、聾啞頭陀等高人邀到,襄陽城中聲勢大壯。蓉兒,這樣的人物,咱們定當好好交上一交。」

  黃蓉沉吟未言,知賓的弟子報道江南太湖眾寨主到來。郭靖、黃蓉迎了出去。當日各路豪傑紛紛趕到,黃蓉應對接客,忙得不亦樂乎,對昨晚所見所聞,一時不暇細想。

  ***

 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,群英聚會,共開了四百來桌,襄陽統領三軍的安撫使呂文煥、守城大將王堅(注)等向各路英雄敬酒。筵席間眾人說起蒙古殘暴,殺我百姓,奪我大宋江山,無不扼腕憤慨,決意與之一拚。當晚便推舉郭靖為會盟的盟主,人人歃血為盟,誓死抗敵。

 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廟中與姊姊鬧了別扭,說過不去參加英雄大宴,果然賭氣不出,獨個兒在房中自斟自飲,對服侍她的丫鬟道:「大姊去赴英雄大宴,我一個人舒舒服服的吃酒,未必便不及她快活。」郭靖、黃蓉關懷禦敵大計,這時那裏還顧得到這女孩兒在使小性兒?郭靖壓根兒便沒知悉。黃蓉略加查問,知她性情古怪,也只一笑而已。

  眾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,待到酒酣,有人興致好,便在席間顯示武功,引為笑樂。黃蓉終是掛念小女兒,對郭芙道:「你去叫你妹子來瞧瞧熱鬧啊,這樣子的大場面,一生也未必能見得上一次。」郭芙道:「我才不去呢。二小姐正沒好氣,要找我拌嘴,沒的自己去找釘子碰。」郭破虜道:「我去拖二姊來。」匆匆離席,走向內室。

  過不多時,郭破虜一人回來,尚未開口,郭芙便道:「我就說過她不會來的,你瞧不是嗎?」黃蓉見兒子臉上全是詫異之色,問道:「二姊說甚麼了?」郭破虜道:「媽,真是奇怪!」黃蓉道:「怎麼啦?」郭破虜道:「二姊說,她在房中擺英雄小宴,不來赴這英雄大宴啦。」黃蓉微微一笑,道:「你二姊便想得出這些匪夷所思的門道,且由得她。」郭破虜道:「二姊真的有客人哪。五個男的,兩個女的,坐在二姊房裏喝酒。」

  黃蓉眉頭一皺,心想這女孩兒可越來越加無法無天了。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閨中縱飲?「小東邪」的名頭可一點兒也不錯,但今日嘉賓雲集,決不能為這事責罰女兒,掃了眾英雄的豪興,對郭芙道:「你兄弟臉嫩,不會應付生客,還是你去。請妹子的朋友齊來大廳喝酒,大夥兒一同高興高興。」

  郭芙好奇心起,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麼客人,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,甚麼市井酒徒、兵卒廝役都愛結交,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輩,聽得母親吩咐,當即起身,走向郭襄的閨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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