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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四


  楊過心中一凜,突然想起那老婦人所說孩兒受傷、別人不肯醫治那一番話,說道:「那是為了她的孩兒受傷不治之事了?」一燈身子微微顫動,點了點頭,道:「原來你都已知道了。」楊過道:「弟子不知此中情由。只是曾聽泥潭中那位前輩提起過兩句。」於是將為追九尾靈狐而與那老婦相遇的經過簡略說了。

  一燈輕輕的道:「她叫瑛姑,從前是我的妻子,她……她的性子向來是十分剛強的。唉,都怪我那時心腸剛硬,見死不救……再拖下去,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。」郭襄心中立時生出許多疑團,但一時也不敢多問。

  楊過慨然道:「人孰無過,既知自悔,前事便當一筆勾銷。這位瑛姑,胸襟也未免太放不開了。」他見慈恩去死不遠,不由得大起俠義之心,說道:「大師,弟子放肆,要硬逼她出來,當面說個明白。」

  一燈沉吟半晌,心想:「我和慈恩二人此來是求瑛姑寬恕,自萬萬不能用強。但苦苦哀求多日,她始終不肯見面,瞧來再求下去也屬枉然。楊過若有別法,試一試也好,就算無效,也不過不見面而已。」說道:「賢姪能勸得她出來,再好不過,但千萬不能傷了和氣,反而更增我們的罪孽。」

  楊過點頭答應,取出一塊手帕,撕成四片,將兩片塞在慈恩耳中,另兩片遞給郭襄,做個手勢。郭襄會意,塞在耳內。楊過先向慈恩躬身告罪,隨即對一燈道:「弟子班門弄斧,要教大師見笑了。」一燈合什道:「賢姪妙悟神功,世所罕見,老衲正要領教。」楊過又謙了幾句,氣凝丹田,左手撫腰,仰首縱聲長嘯。

  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澈,漸漸的越嘯越響,有如雷聲隱隱,突然間忽喇喇、轟隆隆一聲急響,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。郭襄耳中雖已塞了布片,仍給這響聲震得心魂不定,花容失色。那忽喇喇、轟隆隆霹靂般的聲音一陣響似一陣,郭襄好似人在曠野,一個個焦雷在她身畔追打,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懼,只盼楊過的嘯聲趕快止歇,但焦雷陣陣,儘響個不停,突然間雷聲中又夾著狂風之聲。

  郭襄喚道:「別叫了,我受不住啦!」但她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,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,只覺魂飛魄散,似乎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嘯聲震鬆。

  便在此時,一燈伸手過來,握住她手掌。郭襄定了定神,覺得有一股暖氣從一燈手掌中傳來,知他是以內力助己鎮定,於是閉目垂首,暗自運功,耳邊嘯聲雖仍如千軍萬馬般奔騰洶湧,卻不如適才那般令人心驚肉跳。

  楊過縱聲長嘯,過了一頓飯時分,非但沒絲毫衰竭,氣勢反愈來愈壯。一燈聽了嘯聲,不禁佩服,雖覺他嘯聲過於霸道,不屬純陽正氣,但自己盛年之時,也無這等充沛內力,此時年老力衰,自更不如;心想這位楊賢姪內力之剛猛強韌,實非當世任何高手所能及,不知他如何練來。一燈另一手又去抓住慈恩手掌,助他抵禦嘯聲。

  再過半炷香時分,迎面一個黑影從黑龍潭中冉冉而來。楊過衣袖一拂,嘯聲登止。郭襄噓了一口長氣,兀自感到一陣陣頭暈腦脹。

  只聽得那人影尖聲說道:「段皇爺,你這麼強兇霸道,定要逼我出來相見,到底為了何事?」一燈道:「是這位楊賢姪作嘯相邀。」

  說話之際,那人影已奔到身前,正是瑛姑。她聽了一燈之言,驚疑不定,尋思:「世間除了段皇爺之外,竟尚有人內功這等高深。此人雖面目難辨,但頭髮烏黑,最多不過三十餘歲年紀,怎能有如此功力?先前他受我三掌不傷,已令人驚奇,這嘯聲更加可怖可畏。」適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,知道若不出潭相見,對方內力一催,自己勢非神智昏亂、大受內傷不可,受了對方挾制,不得不出,臉色自十分勉強。

  她定了定神,向楊過冷然道:「靈狐便給你,老婆子算是服了你,快快給我走罷。」說著抓住靈狐頭頸,便要向楊過擲來。楊過道:「且慢,靈狐乃小事,一燈大師有事相求,且請聽他一言。」瑛姑冷冷的望著一燈,道:「便聽皇爺下旨罷!」

  一燈喟然道:「前塵如夢,昔日的稱謂,還提它作甚?瑛姑,你可認得他麼?」說著伸手指向橫臥在地的慈恩。這時慈恩已改作僧裝,比之三十餘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,面目亦已大不相同。瑛姑瞧了他一眼,道:「我怎認得這和尚?」

  一燈道:「當日用重手法傷你孩兒的是誰?」瑛姑全身一震,臉色由白轉紅,立時又從紅轉白,顫聲道:「裘千仞那惡賊,他便屍骨化灰,我也認得出他。」

  一燈嘆道:「事隔數十年,你還是如此怨毒難忘。這人便是裘千仞!你連他相貌也不認得了,可還牢牢記著舊恨。」

  瑛姑大叫一聲,縮身向前,十指如鉤,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,細瞧他的臉色,果然依稀有幾分像裘千仞的模樣,但凝目瞪視一陣,又似不像,只見他雙頰深陷,躺在地下一動不動,人已死去大半,厲聲道:「這人當真是裘千仞?他來見我作甚?」

  一燈道:「他確是裘千仞。他自知罪孽甚深,已皈依我佛,投在我門下出家為僧。法名慈恩。」瑛姑哼了一聲道:「作下罪孽,出家便可化解,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麼多。」一燈道:「罪孽終是罪孽,豈是出家便解?慈恩身受重傷,命在旦夕之間,念著昔年傷了你孩兒,深自不安,死不瞑目,因此強忍一口氣不死,千里跋涉,來到此處,求你寬恕他的罪過。」

  瑛姑雙目瞪視慈恩,良久良久,竟一瞬也不瞬,臉上充滿著憎恨怨怒,便似畢生的痛苦不幸,都要在這頃刻間發洩出來。

  郭襄見她神色如此可怖,不禁暗自生懼,只見她雙手提起,運勁便欲下擊。郭襄雖然害怕,但忍不住喝道:「且慢!他已傷成這個樣子,你再打他,是甚麼道理?」

  瑛姑冷笑道:「他殺我兒子,我苦候了數十年,今日才得親手取他性命,為時已經太遲。你還問我是何道理!」

  郭襄道:「他既已知道悔悟,舊事何必斤斤計較?」瑛姑仰天大笑,說道:「小娃兒,你說得好輕描淡寫!倘若他殺的是你兒子,你便如何?」郭襄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那來的兒子?」瑛姑哼了一聲,道:「倘若他殺的是你丈夫,是你情人,那又怎樣?」郭襄臉上一紅,道:「你胡說八道,我那裏來的丈夫、情人?」

  瑛姑惱怒愈增,那願更與她東扯西纏,凝目望著慈恩,雙掌便要拍落,突見慈恩嘆了一口氣,嘴角邊浮過一絲笑意,低聲道:「多謝瑛姑成全。」

  瑛姑一愣,手掌便不拍落,喝道:「甚麼成全?」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的心意,原來他自知必死,卻盼自己加上一掌,以便死在自己手下,一掌還一掌,以了冤孽。她冷笑數聲,說道:「那有這樣的便宜事?我不來殺你,可是我也不饒你!」這三句話說得陰氣森森,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。

  楊過知道一燈決不會跟她用強,郭襄是小孩兒家,說出話來瑛姑也不重視,自己再不干預,此事終無了局,於是冷然道:「瑛姑前輩,你們相互間的恩恩怨怨,我亦不大了然,只是前輩說話行事未免太絕,楊過不才,此事卻要管上一管。」

  瑛姑愕然回顧,她擊過楊過三掌,又聽過他的嘯聲,知此人武功之高,自己萬萬不是對手,不料在這當口,他又出來恃強相逼,思前想後,悲從中來,往地下一坐,放聲大哭起來。這一哭不但楊過和郭襄莫名其妙,連一燈也大出意外。只聽她哭道:「你們要和我相見,軟求不成,便來硬逼。可是那人不肯見我,你們誰來理會了。」

  郭襄忙道:「老前輩,是誰不見你啊?我們也幫你這個忙。」瑛姑道:「你們只能來欺負我女流之輩,遇到真正厲害的人物,你們豈敢輕易惹他?」郭襄道:「我這小丫頭自是無用,但眼前有一燈大師和我大哥哥在此,卻又怕誰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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