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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六


  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。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前非,皈依一燈大師座下為僧。這位白眉老僧,便是與王重陽、黃藥師、歐陽鋒、及洪七公齊名的一燈大師。裘千仞受剃度後法名慈恩,誠心皈佛,努力修為,只是往日作孽太多,心中惡根難以盡除,遇到外誘極強之際,不免出手傷人,因此打造了兩副鐵銬,每當心中煩躁,便自銬手足,以制惡行。這一日一燈大師在荊湖北路隱居處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書信,便帶同慈恩前往絕情谷。那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長老,慈恩卻無意間殺了一人。

  慈恩出家以來,十餘年中雖有違犯戒律,但殺害人命卻是第一次,一時心中迷惘無依,只覺過去十餘年的修為盡付東流。他狠狠瞪著彭長老,眼中如要噴出烈火。

  一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,如以武功強行制住他不許動手,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,終有一日堤防潰決,一發而不可收拾,只有盼他善念滋長,惡念潛消,方能漸趨善徑。他站在慈恩身旁,輕輕唸道:「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!」直唸到七八十聲,慈恩的目光才離開彭長老身上,回進木屋坐倒,又喘起氣來。

 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越,卻不認得一燈大師,但見他白眉如雪,是個行將就木的衰僧,渾不放在意下,本想只消以「攝心術」制住裘千仞,便可為所欲為,那知一燈的目光射來,自己心頭便如有千斤重壓,再也施展不出法術,這一來登時心驚膽戰,沒了主意,倘若發足逃走,這裘千仞號稱「鐵掌水上飄」,輕功異常了得,雪地中足跡清楚,那是決計逃不了,只盼他肯聽白眉老和尚勸善的言語,不來跟自己為難。他縮在屋角,惴惴不安。慈恩喘氣漸急,他一顆心也越跳越快。

  楊過聽一燈講了三鹿的故事,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死,那瘦丐雖然行止邪惡,死有餘辜,但突然間慘遭不測,卻也頗為憮然,又見慈恩掌力大得異乎尋常,暗想這和尚不知是誰,竟有如此高強武功?

  但聽得慈恩呼呼喘氣,大聲道:「師父,我生來是惡人,上天不容我悔過。我雖無意殺人,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,我不做和尚啦!」一燈道:「罪過,罪過!我再說段佛經給你聽。」慈恩粗聲道:「還聽甚麼佛經?你騙了我十多年,我再也不信啦。」格喇、格喇兩聲,手足鐵銬上所連的鐵鍊先後崩斷。

  一燈柔聲道:「慈恩,已作莫憂,勿須煩惱。」慈恩站起身來,向一燈搖了搖頭,驀地迅速轉身,對著彭長老胸口雙掌推出,一燈不及阻止,砰的一聲巨響,彭長老撞穿板壁,飛了出去。在這鐵掌揮擊之下,自是筋折骨斷,便有十條性命也活不成了。

 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,嚇了一跳,攜手從內室出來,見慈恩雙臂高舉,目露兇光,高聲喝道:「你們瞧甚麼?今日一不做,二不休,老子要大開殺戒了。」說著運勁於臂,便要使鐵掌功拍出。

  一燈大師走到門口,擋在楊龍二人身前,盤膝往地下一坐,口宣佛號,說道:「迷途未遠,猶可知返。慈恩,慈恩,你當真要沉淪於萬劫不復之境麼?」慈恩臉上一陣青、一陣紅,心中混亂已極,善念和惡念不住交戰。此日他在雪地裏行走時胸間已萬分煩躁,待得給「攝心術」一擾,又連殺兩人,再也難以自制。眼中望將出來,一燈大師一時是救助自己的恩師,一時卻成為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。

  如此僵立片刻,心中惡念越來越盛,突然間呼的一聲,出掌向一燈大師劈去。一燈舉手斜立胸口,身子微晃,擋了這一掌。慈恩怒道:「你定是要和我過不去!」左手又是一掌,一燈大師伸手招架,仍不還招。慈恩喝道:「你假惺惺作甚?快還手啊,你不還手,枉自送了性命,可別怨我!」

  他雖神智混亂,這幾句話卻說得不錯,他的鐵掌功夫和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各擅勝場,當年本在武林齊名。一燈的佛學修為做他師父而有餘,說到武功,要是出先天功一陽指全力周旋,或可勝得一招半式,掌上功夫卻有所不及,這般只挨打而不還手,時候稍久,縱不送命,也必重傷。可是一燈抱著捨身度人的大願大勇,寧受鐵掌撞擊之禍,也決不還手,只盼他終於悔悟。這並非比拚武功內力,卻是善念和惡念之爭。

 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鉞般一掌掌向一燈劈去,劈到得第十四掌時,一燈「哇」的一聲,一口鮮血噴了出來。慈恩一怔,喝道:「你還不還手麼?」一燈柔聲道:「我何必還手?我打勝你有甚麼用?你打勝我有甚麼用?須得勝過自己、克制自己,這才有用。」慈恩一愣,喃喃的道:「要勝過自己,克制自己!」

  一燈大師這幾句話,便如雷震一般,轟到了楊過心裏,暗想:「要勝過自己的任性,要克制自己的妄念,確比勝過強敵難得多。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。」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稍作停留,終於呼的一聲又拍了出去。一燈身子搖晃,又一口鮮血噴出,白鬢和僧袍上全染滿了。

 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,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,但這般一味挨打,便是鐵石身軀終於也會毀了。這時他對一燈已然欽佩無已,明知他要捨身點化惡人,但決不能任他如此喪命,心想憑自己單掌之力,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,回身提起玄鐵重劍,繞過一燈身側,待慈恩又揮掌拍出,便即挺劍直刺。

  玄鐵劍激起勁風,和慈恩的掌風一撞,兩人身子都微微一搖。

  慈恩「咦」的一聲,萬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強武功。一燈大師瞧了楊過一眼,也甚詫異。慈恩厲聲喝道:「你是誰?幹甚麼?」楊過道:「尊師好言相勸,大師何以執迷不悟?不聽金石良言,已是不該,反而以怨報德,竟向尊師猛下毒手。如此為人,豈非禽獸不如?」慈恩大怒,喝道:「你也是丐幫的?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麼?」楊過笑道:「這二人是丐幫敗類,作惡多端,大師除惡即是行善,何必自悔?」慈恩一怔,自言自語:「除惡即是行善……除惡即是行善……」

  楊過隔著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,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,知他因悔生恨,惡念橫起,又道:「那二人是丐幫叛徒,意圖引狼入室,將我大漢河山出賣於異族。大師殺此二人,實為莫大功德。這二人不死,不知有多少無辜男女家破人亡。我佛雖然慈悲,但遇到邪魔外道,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麼?」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,實在淺薄之至,但慈恩聽來卻極為入耳。他緩緩放下手掌,一轉念間,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,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,楊過這幾句話無異痛斥自己之非,突然提掌向他劈去,喝道:「小畜生,你胡說八道些甚麼?」

  這一掌既快且狠,楊過只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,那料他竟會忽地發難,霎時間掌風及胸,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,索性順著他掌力縱身後躍,砰嘭喀喇兩聲響,木屋板壁撞破了一個大洞,楊過飛身到了屋外。一燈大師大吃一驚,暗道:「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?瞧來他武功不錯啊!唉,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?」心下好生懊惱。

  驀地裏屋中柴光一暗,板壁破洞中颳進一股疾風,楊過身隨風至,挺劍向慈恩刺去,喝道:「好,你我今日便較量較量。」慈恩右掌斜劈,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。可是楊過這路劍法其實乃獨孤求敗的神功絕技,雖年代相隔久遠,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,但洪水練劍,蛇膽增力,仗著神鵰之助,楊過所習的劍法已彷彿於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。慈恩一掌擊出,楊過劍鋒只稍偏數寸,劍尖仍指向他左臂。慈恩大駭,向右急閃,才避過了這一劍,立即還掌劈出。兩人各運神功,劍掌激鬥。

  一燈越看越奇,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餘,竟能與當代一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,自己見多識廣,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,這柄劍如此沉重,亦奇妙之至。一回頭間,見小龍女手抱嬰兒,站在門邊,容顏佳麗,神色閒雅,對兩人惡鬥殊不驚惶,暗想:「這個少女也非尋常人物。」隨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隱隱有一層黑氣,不禁叫了聲:「啊喲!」小龍女報以一笑,心道:「你瞧出來了。」

 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鬥越激烈,楊過在兵刃上佔了便宜,慈恩卻多了一條手臂,可說扯了個直。只聽得砰的一聲,木板飛脫一塊,接著喀喇聲響,柱子又斷了一條,木屋既小,又非牢固,實容不下兩個高手的劇鬥。劍刃和掌風到處,木板四下亂飛,終於喀喇喇一聲大響,木柱折斷,屋面壓了下來。小龍女抱起郭襄,從窗中飛身而出,一燈在後相護,揮袖拂開了幾塊碎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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