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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二


  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,衣衫之下是一隻珠鈿鑲嵌的梳妝盒子,一隻翡翠雕的首飾盒子,梳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乾了,香油還賸著半瓶。首飾盒一打開,二人眼前一亮,但見珠釵、玉鐲、寶石耳鐶,富麗華美,閃閃生光。楊龍二人少見珠寶,也不知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,但見鑲嵌精雅,式樣文秀,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心血。

  小龍女微笑道:「我打扮做新娘子了,好不好?」楊過道:「你今日累啦,先歇一晚,明兒再打扮。」小龍女搖頭道:「不,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。我愛做新娘。那日在絕情谷中,那公孫止要和我成親,我可沒打扮呢!」楊過微笑道:「那算甚麼成親?只是公孫老兒的妄想罷啦!」

  小龍女拿起胭脂,調了些蜜水,對著鏡子,著意打扮起來。她一生之中,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,她臉色本白,實不須再搽水粉,只是重傷後全無血色,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,果然大增嬌艷。她歇了一歇,拿起梳子梳了梳頭,嘆道:「要梳髻子,我可不會,過兒你會不會呢?」楊過道:「我也不會!你不梳還更好看些。」小龍女微笑道:「是麼?」把亂了的頭髮略一梳順,戴上耳鐶,插上珠釵,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,紅燭掩映之下,當真美艷無雙。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,想要楊過稱讚幾句。

  一回頭,只見楊過淚流滿面,悲不自勝。小龍女一咬牙,只作不見,微笑道:「你說我好不好看?」楊過哽咽道:「好看極了!我給你帶上鳳冠!」拿起鳳冠,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。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乾了淚水,再到身前時,臉上已作歡容,笑道:「我以後叫你娘子呢,還是仍叫姑姑?」小龍女心想:「還說甚麼『以後』啊?難道咱倆真的還有『以後』麼?」但仍強作喜色,微笑道:「再叫姑姑自然不好。娘子夫人的,又太老氣啦!」楊過道:「你的小名兒到底叫甚麼?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。」小龍女道:「我沒小名兒的,師父只叫我作龍兒。」楊過說道:「好,以後你叫我過兒,我便叫你龍兒。咱倆扯個直,誰也不吃虧。等到將來生了孩子,便叫:喂,孩子的爹!喂,孩子的媽!等到孩子大了,娶了媳婦兒……」

  小龍女聽著他這麼胡扯,咬著牙齒不住微笑,終於忍耐不住,「哇」的一聲,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。楊過搶步上前,將她摟在懷裏,柔聲道:「龍兒,你不好,我也不好,咱們何必理會以後。今天你不會死的,我也不會死。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,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。」小龍女抬起頭來,含淚微笑,點了點頭。

  楊過道:「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,我來幫你穿上!」扶著小龍女身子,將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。小龍女擦去了眼淚,補了些胭脂,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。這時郭襄睡在床頭,睜大兩隻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著。在她小小的心目中,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。

  小龍女道:「我打扮好啦,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,你只好委屈一下了。」楊過道:「讓我再找找,瞧有甚麼俊雅物兒。」說著將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。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金花,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髮上。楊過笑道:「不錯,這就有點像了。」翻到箱底,只有一疊信札,用一根大紅絲帶縛著,絲帶已然褪色,信封也已轉成深黃。

  楊過拿了起來,道:「這裏有些信。」小龍女道:「瞧瞧是甚麼信。」楊過解開絲帶,見封皮上寫的是「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啟」,左下角署的是一個「喆」字。底下二十餘封,每封都是一樣。楊過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「王喆」,笑道:「這是重陽祖師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,咱們能看麼?」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,忙道:「不,不能看!」

  楊過笑著又用絲帶將一束信縛好,道:「孫老道姑他們古板得不得了,見咱倆在重陽祖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,便似大逆不道、褻瀆神聖一般。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沒情意。倘若拿這束信讓他們瞧瞧,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臉才教有趣呢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望著小龍女,不禁為林朝英難過,心想:「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,想來曾不止一次的試穿嫁衣。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。」

  小龍女道:「不錯,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,你又何必不快活?」

  楊過道:「是啊!」突然一怔,笑道:「我沒說話,你竟猜到了我心思。」小龍女抿嘴笑道:「若不知你的心思,怎配做你媳婦?」楊過坐到床邊,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。兩人心中都說不出的歡喜,但願此時此刻,永遠不變。偎倚而坐,良久無語。

  過了一會,兩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,相視一笑,眼中都流露出頑皮的神色,明知不該私看先師的密札,但總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。

  楊過道:「咱們只看一封,好不好?決不多看。」小龍女微笑道:「我也是想看得緊呢,好,咱們只看一封。」

  楊過大喜,伸手拿起信札,解去絲帶。小龍女道:「倘若信中的話教人難過傷心,你便不用唸給我聽。」楊過微微一頓,道:「是啊!」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後來並無善果,只怕信中當真是愁苦多而歡愉少,那便不如不看了。小龍女道:「不用先耽心,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。」

  楊過拿起第一封信,抽出一看,念道:「英妹如見:前日我師與韃子於惡波岡交鋒,中伏小敗,折兵四百……」一路讀下去,均是義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。他連讀幾封,信中說的都是兵伐金革之事,沒一句涉及兒女私情。楊過嘆道:「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,一心只以軍國為重,但寡情如此,無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。」小龍女道:「不!祖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。」楊過奇道:「你怎知道?」

  小龍女道:「我自然不知,只是將心比心來推測罷啦。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軍情都是十分的艱難緊急,但重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,仍不忘給祖師婆婆寫信,你說是不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?」楊過點頭道:「不錯,果真如此。」當下又拿起一封。

  那信中所述,更是危急,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眾,連遭挫敗,似乎再也難以支撐,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,雖只寥寥數語,卻是關切殊殷。楊過道:「嗯,當年祖師婆婆也受過傷,後來自然好了。你的傷勢慢慢將養,便算須得將養一年半載,終究也會痊可。」小龍女淡淡一笑,她自知這一次負傷非同尋常,若是這等重傷也能治愈,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,但說過今晚不提掃興之事,縱然楊過不過空言相慰,也就當他是真,說道:「慢慢將養便是了,又急甚麼?這些信中也沒私秘,你就讀完了罷!」

  楊過又讀一封,其中滿是悲憤之語,說道義軍兵敗覆沒,王重陽拼命殺出重圍,但部屬卻傷亡殆盡,信末說要再招兵馬,捲土重來。此後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,金人如何在河北勢力日固,王重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為,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辭。

  楊過說道:「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,咱們還是說些別的罷!咦,甚麼?」他語聲突轉興奮,持著信箋的手微微發抖,唸道:「『比聞極北苦寒之地,有石名曰寒玉,起沉痾,療絕症,當為吾妹求之。』龍兒,你說,這……這不是寒玉床麼?」

  小龍女見他臉上斗現喜色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說寒玉床能治我的傷?」楊過道:「我不知道,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,必有道理。你瞧,寒玉不是給他求來了麼?祖師婆婆不是製成了床來睡麼?她的重傷不是終於痊可了麼?」

  他匆匆將每封信都抽了出來,察看以寒玉療傷之法,但除了那一封信之外,「寒玉」兩字始終不再提到。楊過取過絲帶將書信縛好,放回箱中,呆呆出神:「這寒玉床具此異徵,必非無因,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龍兒之傷?唉,但教我能知此法…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……」小龍女笑道:「你獃頭獃腦的想甚麼?」楊過道:「我在想怎樣用寒玉床給你治傷。不知是不是將寒玉床研碎來服?還是要用其他藥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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