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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〇


  當下丘處機、王處一、劉處玄、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,抵在鐘上向外推出,齊聲喝道:「起!」四股大力擠在一起,將鐘抬得離地三尺,卻見鐘底下空蕩蕩的並無人影,周伯通已不知去向。原來他手腳張開,撐在鐘壁之內,連著巨鐘給一齊抬起,旁人自然瞧他不見。四人「咦」的一聲,一怔之間,一條人影一晃,周伯通哈哈大笑,站在鐘旁。

  丘處機等重又上前見禮。周伯通雙手亂搖,叫道:「罷了,罷了,乖孩子們平身免禮!」這時丘處機等均己鬚髮皓然,周伯通卻仍叫他們「乖孩兒」。

  眾人正要敘話,周伯通瞥眼見到趙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,大喝一聲,縱上去一把抓住,罵道:「賊牛鼻子,還想逃麼?」左手將巨鐘一推,掀高兩尺,右手將他往鐘底擲去,左手鬆開,巨鐘合上,口中還喃喃不絕的罵道:「賊牛鼻子,賊牛鼻子。」這時大殿上除他一人,其餘個個都是道人,他大罵「賊牛鼻子」,把王重陽的徒子徒孫一起都罵了。丘處機等深知師叔的脾氣,也不以為忤,不禁相對莞爾。

  王處一道:「師叔,趙志敬不知怎麼得罪了您老人家?弟子定當重重責罰。」周伯通:「嘿嘿,這賊牛鼻子引我到山洞去盜旗,卻原來藏著紅紅綠綠的大蜘蛛,劇毒無比,一咬之下,老頑童老命難保,幸虧那小姑娘救我,咦,那小姑娘呢?蜜蜂那裏去了?」他說話顛三倒四,王處一那裏懂得,只見他東張西望的找尋小龍女。

  便在此時,十餘名弟子趕來報道,楊龍二人退到了後山藏經閣樓上,眾弟子不敢用火把燒蜂,怕延燒道藏。丘處機等吃了一驚,那藏經閣是全真教重地,歷代道藏、王重陽和七弟子的著作、以及教中機密文卷均藏在閣中,若有疏虞,損失不小。丘處機道:「咱們過去瞧瞧,楊過手下留情,沒傷了孫師妹,大可化敵為友。」孫不二道:「不錯!」當下眾人一齊趕向後山藏經閣去。

  王處一見門下首徒趙志敬給周伯通罩在鐘內,心想:「周師叔行事胡塗,這事未必便是志敬之錯,回頭再行詳細查問。」生怕巨鐘密不通風,悶死了他,叫來三名弟子相助,奮力將鐘扳高數寸,伸足撥過一塊磚頭,墊在鐘沿之下,留出數寸空隙通氣,隨後跟去。

  到得藏經閣前,只見數百名弟子在閣前大聲呼噪,卻無人敢上樓去。丘處機朗聲叫道:「楊龍二位,咱們大家過往不咎,化敵為友如何?」過了一會,不聞閣上有何聲息。丘處機又道:「龍姑娘身上有傷,請下來共同設法醫治。敝教門下弟子決不敢對兩位無禮。丘某行走江湖數十年,從無片言隻語失信於人。」半晌過去,仍然聲息全無。

  劉處玄心念一動,說道:「他們早已走啦!」丘處機道:「怎麼?」劉處玄道:「你瞧群蜂亂飛,四下散入花叢。」從弟子手中接過一個火把,搶先飛步上閣。

  丘處機等跟著拾級上閣,果見閣中唯有四壁圖書,並無一人,居中書案上卻放著那瓶玉蜂漿。周伯通如獲至寶,一把搶起,收入懷中。眾人在閣中前後察看,見圖書並無散失,只一堆圖書放在地板上,盛書的木箱卻已不見。忽聽郝大通叫道:「他們從這裏走了!」眾人循聲走到閣後窗口,只見木柱上縛著一根繩索,另一端縛在對面山崖的一株樹上。藏經閣與山崖之間隔著一條深澗,原本無路可通,想不到楊過竟會施展輕功,抱著小龍女從繩索上越谷而去。

  楊過和小龍女在重陽宮後殿拜堂成親,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風,但此時見他二人全身而退,全真五子相視苦笑,心中倒也鬆了。孫不二本來最是憤慨,但她在殿上既見他二人情意真摯,楊過磕頭賠罪,又在千鈞一髮之際饒了自己性命,不禁爽然若失,默無一語。

 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,詢問蒙古大汗降旨敕封、甄趙兩派爭鬥、小龍女突然來攻等等情由。李志常和宋德方等據實一一稟告。丘處機潸然淚下,說道:「志丙玷人清白,確是大錯,但他維護我教忠義,誓死不降蒙古,實是一件大功。」王處一道:「志丙過不掩功,為人持身,確有大過,然而大義凜然,咱們仍當認他為代掌教真人。」劉處玄、郝大通等齊聲稱是。丘處機又道:「若不是龍姑娘適於此時來擋住敵人,我教已然覆沒。龍姑娘實是我教的大恩人,此後非但不可對他夫婦有絲毫無禮,還須設法報恩才是。唉,我們失手打傷了她,不知……不知……」料想她傷重難治,深自歉咎。

  丘處機等忙於追詢前事,處分善後,周伯通卻絲毫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,只把那瓶玉蜂蜜漿拿在手中把玩,幾次想要揭開瓶塞誘蜂,總怕招之能來、卻不能揮之而去。這時一名弟子上前稟報,說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螫傷,痛癢難當,請師長設法。郝大通想起當年孫婆婆闖宮贈蜜之事,說道:「這瓶玉蜂蜜漿,料來便是龍姑娘留下給咱們治傷的。師叔,請你把蜜漿賜給五個徒孫,讓他們分服了罷。」

  周伯通雙手伸出,掌中空空如也,說道:「不知怎的,忽然找不到啦。」郝大通明明見他適才還拿在手中把弄,怎會突然不見,定是不肯交出,但他身為長輩,卻不便用言語擠兌,不由得好生為難。周伯通袍袖一拂,在身上拍了幾下,說道:「我沒藏起來啊,你可別疑心我小氣不給。要不要我脫光衣褲給你們瞧瞧?」原來老頑童貪玩愛耍、不分輕重緩急的脾性到老不改,心想幾個牛鼻子給蜂兒叮了幾下,最多痛上半天,也不會有性命之憂,這瓶寶貴的蜜漿可不能給人,是以郝大通一開口,他便將蜜漿塞入袖中,順著衣袖溜下,沿胸至腹,肚子一縮,瓶子鑽入褲子,從褲管中慢慢溜到腳背,輕輕落在地下。他內功精深,全身肌肉收放自如,將那小瓶送到地下,竟沒發出半點聲息。

  王處一心想:「師叔既不肯交出,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時,突然上前開口,叫他無法推托。只要大夥兒一走開,他定然熬不住,立時便會取出。此時處置逆徒趙志敬要緊,若不是甄志丙寧死不屈,我教數十年清譽豈非便毀在這逆徒手中?」他想到此處:「郝師弟,治傷之事,稍緩不妨,咱們須得先處決逆徒趙志敬!」

  全真五子相交數十年,師兄弟均知王處一正直無私,趙志敬雖是他的首徒,但犯了叛教大罪,他決不致徇情迴護。眾人均想:「這叛徒賣教求榮,戕害同門,決計饒他不得。」

  忽聽得巨鐘底下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,說道:「周師叔祖,你若救弟子一命,我便把蜂漿還你,否則我一口吃得乾乾淨淨,左右也是個死罷了!」周伯通吃了一驚,踏開一步,果然那瓶蜜漿已失影蹤。原來他站在巨鐘之旁,趙志敬伏在鐘下,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,聽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漿不得,當下從磚頭墊高的空隙中伸手取過。

  他以這瓶小小的蜜漿要挾,企圖逃得性命,自知原是妄想,但絕望之中只要有一線生機,也要掙扎到底。周伯通聽他如此說,果然大急,叫道:「喂喂,你千萬不可把蜜漿吃了,其他一切,都好商量。」趙志敬道:「那你須得答允救我性命。」

  全真五子都是一驚,心道倘若師叔出口答允,便不能處置趙志敬了。丘處機急道:「師叔,此人罪大惡極,萬不可饒。」周伯通將頭貼在地下,向著鐘內只叫:「喂喂,千萬不可吃了蜜漿!」劉處玄道:「師叔,不必理他!你要蜜漿,並不為難。咱們今日已與龍姑娘釋愆解仇,待會可到古墓去求幾瓶來。龍姑娘既肯給你第一瓶,再給你十瓶八瓶也不為難!」周伯通搖頭道:「未必,未必!」心想:「你道這瓶蜜漿是她給的嗎?是我偷來的。她離藏經閣時匆匆忙忙,不及攜帶,若問她再要,她未必便給,縱然給了,也必讓你們拿去當藥服了,那裏還有我的份兒?」

  只聽一陣輕輕的嗡嗡之聲,五六隻玉蜂從院子中飛進後殿,殿門關著,在長窗上不住碰撞,無法覓路出去。周伯通心念一動,說道:「趙志敬,你拿去的只怕並非玉蜂蜜漿。」趙志敬急道:「是的,是的,為甚麼不是?」周伯通道:「好,那你將瓶塞拔開,讓我聞一聞再說,倘若不是,不用多說廢話。」趙志敬忙拔開瓶塞,道:「你聞呀,難道不是?」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氣,道:「唔,唔,好像不是!待我再聞幾下。」

  趙志敬雙手緊緊抓住玉瓶,生怕他掀開巨鐘,夾手硬奪,口中只道:「你聞這股甜香,聞這股甜香!」玉蜂蜜漿芬香無比,瓶塞一開,已是滿殿馥郁。周伯通打了個噴嚏,笑道:「我傷風沒好,鼻子不大管用!」一面轉頭向丘處機等擠眉弄眼。趙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緩兵之計,說道:「你若伸手碰一碰銅鐘,我便把蜜漿吃個精光。」這時幾隻玉蜂已聞到蜜香,飛到了鐘邊。周伯通袍袖一揮,喝道:「進去叮他!」玉蜂未必便聽他號令,但鐘底傳出的蜜香越來越濃,果然嗡嗡數聲,從鐘底的空隙中鑽了進去。

  只聽得趙志敬大聲狂叫,跟著噹的一響,香氣陡盛,顯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針,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。周伯通大怒,喝道:「臭牛鼻子,怎地瓶子也拿不牢?」待要上前掀開巨鐘,後院中賸下的玉蜂聞到蜜香,紛紛湧進,都鑽進了鐘底。周伯通吃過玉蜂的苦頭,倒也不敢走近。但見鑽入鐘底的玉蜂越來越多,巨鐘之內又有多大空隙,趙志敬身上黏滿蜜漿,一舉手一搖頭都碰到玉蜂,身上已不知給刺了幾百針。眾人初時還聽到他狂呼慘叫,過了片刻,終於寂然無聲,不知是否中毒過多,死活難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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