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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


  趙志敬大急,心想只要他一走開,小龍女趕上前來,自己師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,想起當日終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,不由得心膽俱裂,看來這和尚不但武功高強,智謀也遠在自己之上,眼見他逕自前行,拍馬追上,叫道:「大師且慢!小道路徑不熟,相煩指引,永感大德。」

  國師聽了「永感大德」四字,微微一笑,心想:「多半是這姓趙的得罪了龍姑娘,才怕成這樣,那姓甄的卻是事不關己。」說道:「那也好,待會老衲說不定也有相煩之處。」趙志敬忙道:「大師有何差遣,小道無不從命。」國師和他並騎而行,隨口問起全真教情況,趙志敬毫不隱瞞,一一實說。甄志丙迷迷糊糊的跟隨在後,毫沒留心二人說些甚麼。

  國師道:「原來馬道長已不幸謝世,可惜之至,聽說現任掌教丘道長年紀也不小了?」趙志敬道:「是,丘師伯也已年近古稀。」國師道:「那麼丘道長交卸掌教之後,該當由尊師王道長接充了。」這一言觸中了趙志敬心事,臉色微變,道:「家師也已年邁。全真六子近年來精研性命之學,掌教的俗務,多半是要交給我這個甄師弟接手。」

  國師見他臉上微有悻悻之色,低聲道:「我瞧這位甄道兄武功雖強,卻還不及道兄,至於精明幹練,更與道兄差得遠了。掌教大任,該當由道兄接充才是。」這幾句話趙志敬在心中已蘊藏了七八年之久,但從未宣之於口,今日給國師說了出來,不由得怨恨之情更見於顏色。

  全真六子本來丘處機的三徒尹志平任三代弟子首座,隱然為他日掌教的接班人,但尹志平近年來勤研煉丹修仙之道,恬退自修,不願多理俗務。全真七子中長春子一派獨大,弟子最多,六子商議之後,議定由丘處機的次徒甄志丙任三代弟子首座,日後可望接任掌教。初時趙志敬不過心中不服,暗存妒忌,但自抓到了甄志丙的把柄後,即便處心積慮的要設法奪取他這職位。甄志丙污辱小龍女,實犯教中大戒,如為掌教師尊所知,勢必性命難保。但趙志敬自知以武功而論,第三代弟子中無出己右,但因生性魯莽暴躁,不為全真六子所喜,師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,縱然甄志丙身敗名裂,這掌教的位子還是落不到自己身上,他一直隱忍不發,便是為此。

  國師鑑貌辨色,猜中了他的心思,暗想:「我若助他爭得掌教,他便死心塌地的為我所用。全真教勢力龐大,信士如雲,能得該教相助,於王爺南征大有好處,大功更勝於刺殺郭靖。」暗自籌思,不再與趙志敬交談。

  午牌時分,一行人來到忽必烈的大營。國師回頭望去,只見小龍女騎著驢子站在里許之外,不再近前,心想:「有她在外,不怕這兩個道士不上鉤。」

  ***

  眾人進了王帳,忽必烈正為失旗之事大為煩惱。要知王旗是三軍表率,征戰之際,千軍萬馬全隨王旗進退,實是軍中頭等重要的物事,突然神不知鬼不覺的給人盜去,直如打了一個大大敗仗。他見國師攜了王旗回來,心下大喜,忙起座相迎。

  忽必烈雄才大略,直追乃祖成吉思汗,一聽國師引見甄趙二人,說是全真教的高士,當即大加接納,顯得愛才若渴,對王旗的失而復得竟似沒放在心上,吩咐設筵接風。甄志丙心神不定,全副心思只想著小龍女。趙志敬卻是個極重名位之人,見這位蒙古王爺竟對自己如此禮遇,不禁喜出望外。

  忽必烈絕口不提國師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,只不住推崇尼摩星忠於所事,以致雙腿殘廢,酒筵上請他坐了首位,接連與他把盞,尼摩星感激知遇,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,赴湯蹈火在所不辭,旁人瞧著也都大為心折。

  酒筵過後,忽必烈對國師道:「國師,大汗派我南征,受阻於襄陽,出師不利,這次竟連王旗也給敵人盜去,大折銳氣,虧得國師奪回,功勞不小。今日行止,還請國師多加指點,咱們這就到後帳相議軍情。」當下金輪國師隨同忽必烈來到後帳,尼摩星自與尹克西、瀟湘子、趙甄二人在大帳喝酒談天。

  忽必烈坐定後,命人請謀臣子聰來商議。子聰和尚原名劉秉忠,雖出家為僧,但足智多謀,精通韜略,忽必烈甚為倚重。子聰對金輪國師說道:「國師,令賢徒霍都王子身手不凡,他一直不肯吐露,晚輩後來跟他長談,才得知他的來歷,咱們請他來一起談談可好?」金輪國師點點頭。子聰派人去請霍都來到後帳,忽必烈問起來歷,才知他是成吉思汗義兄札木合的孫子。

  札木合和成吉思汗失和交戰,為義弟所擒,成吉思汗顧念結義之情,欲饒了札木合性命。札木合卻甘願就死,只求不流鮮血。成吉思汗為防札木合龐大部族作亂反叛,只得下令將札木合壓死,不流一滴鮮血。依蒙古人習俗,不流血而死,靈魂可以升天。成吉思汗念舊,下令札木合的子孫世世代代封為王子。霍都王子之稱便由此而來。他心高氣傲,不願坐享尊榮,拜了金輪大喇嘛為師,苦練武功,居然也有小成。他在朝裏做官,很會諂諛奉承,得到大汗窩闊台的歡心,窩闊台逝世後,皇后尼瑪察臨朝當權,對霍都仍相當寵信。霍都自知因出身關係,在蒙古軍政中並無重大前途,仗著師父之力,在江湖武人及蒙古喇嘛教中努力。

  忽必烈查閱部族發給他的羊皮身世書後,得知是實,問起朝中情形。霍都稟告說,尼瑪察皇后臨朝後,信任權臣溫都爾哈瑪爾,對老臣耶律楚材多方貶斥,後來將其下毒害死,又殺了其子耶律鑄,下令追殺其家屬,得悉耶律鑄的弟妹等人逃到了南朝,命霍都稟報忽必烈後逮捕斬殺,以絕後患。忽必烈把子聰拉到一旁,低聲問道:「大師,你瞧怎樣?」子聰道:「啟稟王爺,先耶律相爺有功於國,英明公正,實有大功,該當保護他的子孫。」忽必烈點頭,低聲道:「皇后信用奸邪,咱們須得事事小心。」回轉身來,對霍都道:「耶律宰相是大大的忠臣,一時受冤,日後必可平反,他的家屬逃到南朝,咱們暫且不理吧!」

  跟著商議進攻宋朝之事。子聰說道,眼下蒙古軍後方多受漢人騷擾,進軍不順,不如暫且退兵,肅清後方之後進兵,可策萬全。忽必烈攻打襄陽失利,也有點灰心,點頭稱是。問起後方情狀,得知主要大患一是全真教,二是丐幫,這兩個教幫都忠於大宋,蒙古軍南侵,他們不斷在蒙軍後方斬兵殺將,牽制得很厲害。

  忽必烈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祖父當年教導子孫和大將,用兵之道:『勢利則進,順勢猛打,不利則止,待時再舉。用兵者勢也,不可逆時逆勢。順勢則勝,逆勢則亡。』咱們下令暫且退兵,再定進退。」對金輪國師道:「國師,誅滅北方全真教和丐幫這兩件事,小王就奉託國師全權處理了,那也須乘勢而行,並不急在一時。他們漢人說:欲速則不達,也是挺有道理的。霍都,丐幫的事,你就多用一點心吧!」國師和霍都都站起身來,躬身遵命。

  國師回到大帳,與甄趙二道相會,陪著二人到旁帳休息。甄志丙心神交疲,倒頭便睡。國師道:「趙兄,左右無事,咱們出去走走。」兩人並肩走出帳來。

  趙志敬舉目見小龍女坐在遠處一株大樹下,那匹黃馬繫在樹上,不禁臉上變色。國師只作不見,再詳詢全真教中諸般情狀,態度甚為客氣親厚。

 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,由江西龍虎山張天師統率。自金人侵華,宋室南渡,河北道教新創三派,是為全真、大道、太乙三教,其中全真尤盛,教中道士行俠仗義,救苦卹貧,多行善舉。是時北方淪於異族,百姓痛苦不堪,眼見朝廷規復無望,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視作救星。當時有人撰文稱:「中原板蕩,南宋孱弱,天下豪傑之士,無所適從……重陽宗師、長春真人,超然萬物之表,獨以無為之教,化有為之士,靖安東華,以等明主,而為天下式」云云。當其時大河以北,全真教與丐幫的勢力有時還勝過官府。蒙古軍南侵,後方常受牽制,國師受忽必烈之命予以誅滅,便欲詳細知其內情。趙志敬見國師待己親厚,心下感激,有問必答,於本教勢力分布、諸處重鎮所在等情,盡皆舉實以告。

  兩人邊說邊行,漸漸走到無人之處。國師嘆了口氣,說道:「趙道長,貴教得有今日規模,實在不易。老衲無禮,卻要說劉、丘、王諸位道長見識太也胡塗,怎能將掌教的大任傳之於甄道兄呢?」趙志敬這些日來一直便在籌算,要待甄志丙接任掌教之後,全真六子逐一凋逝,便逼他將掌教之位讓給自己。但他性子急躁,想起此事究屬渺茫,便算成功,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後,聽國師提及,不禁嘆了口氣,又向小龍女望了一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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