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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三


  小龍女牽了汗血寶馬,獨自在荒野亂走,思前想後,不知如何是好。她年紀已過二十,但一生居於古墓,於世事半點不明,識見便與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無異,心想:「過兒既與郭姑娘定親,自然不能再娶我了。怪不得郭大俠夫婦一再不許他和我結親。過兒從來不跟我說,自是為了怕我傷心,唉,他待我總是很好的。」又想:「他遲遲不肯下手殺郭大俠,為父報仇,當時我一點不懂,原來他全是為了郭姑娘之故,如此看來,他對郭姑娘也是情義深重之極了。我此時若牽寶馬去給他,他說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處來,日後與郭姑娘的婚事再起變故。我還是獨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罷,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亂意煩。」想了一陣,意念己決,雖心如刀割,但想還是救楊過性命要緊,連夜馳回襄陽,要託朱子柳送紅馬到荒谷中去交給楊過。

  這時襄陽城中刺客雖去,郭靖、黃蓉未曾康復,兀自亂成一團。朱子柳與魯有腳齊心合力,負起了城防重任。正當忙亂之際,小龍女卻牽了紅馬過來,要他去交給楊過,說甚麼要楊過快到絕情谷去,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換解毒靈丹,只把朱子柳聽得莫名其妙,不知所云。他追問幾句,小龍女心神煩亂,不願多講,只說快去快去,遲得片刻,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。

 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,只想:「讓妹妹在絕情谷去耽上幾日,並無大礙,這是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。」她提到楊過的名字,不由得悲從中來,話未說得清楚,珠淚已滾滾而下,語音嗚咽,當即奔向臥室,倒在床上淒然痛哭。

  朱子柳於前因絲毫不知,聽了小龍女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,怎明白她說些甚麼?見她神色有異,不便細問,但「遲得片刻,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」這句話卻非同小可,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,見機行事便了。出得門來,汗血寶馬已然不見,一問親兵,說道郭姑娘已牽了去,待要找郭芙時,她卻又躲得人影不見。朱子柳暗暗嘆氣,心想這些年輕姑娘個個難纏,不是說話不明不白,便是行事神出鬼沒。

  他掛念楊過安危,另騎快馬,帶了幾名丐幫弟子,依著小龍女所指點的途逕到那荒谷察看,只見楊過與武氏兄弟一齊倒在地下,武三通正自運氣衝穴,其餘三人卻已奄奄一息,心想「遲得片刻,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」這話果然不錯,忙救回襄陽,適逢師叔天竺僧自大理到來,當即施藥救治。

  小龍女在床上哭了一陣,越想越傷心,眼淚竟不能止歇。她這一哭,衣襟全濕,伸手到腰間去取汗巾來擦眼淚,手指碰到了淑女劍,心想:「我把這劍拿去給了郭姑娘,讓他們配成一對兒,也是一件美事。」她癡愛楊過,不論任何對他有益之事盡皆甘為,翻身坐起,也不拭去淚痕,逕自來找郭芙。

  這時早已過了午夜,郭芙已然安寢,小龍女也不待人通報,掀開窗戶,躍進她房中,將郭芙叫醒,便說「你們原是一對」云云,那就是郭芙對楊過轉述的一番話了。她將淑女劍交給了郭芙,回頭便走。郭芙聽得摸不著頭腦,連問:「你說甚麼?我半點兒也不懂。」小龍女淒然不答,一躍出窗。郭芙探首窗外,忙叫:「龍姑娘你回來。」卻見她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
  小龍女低著頭走進花園,一大叢玫瑰發出淡淡幽香,想起在終南山與楊過共練玉女心經時隔花接掌的情景,今日欲再如往時般師徒相處,卻已不可得了。

  正自發癡,忽聽左首屋中傳出一人喝道:「這是在人家府上,你又提小龍女幹麼?」小龍女吃了一驚:「是誰在說我?」停步傾聽,卻聽得另一個聲音道:「為甚麼不能提?你又想去抱住了她苗條可愛的身體,用塊黑布蒙住了她眼睛,乘她給人點了穴道,動彈不得,便又跟她親親熱熱的銷魂一番?這終南山玫瑰花旁的銷魂滋味,嘗了一回,又想嘗第二回嗎?」

  小龍女大吃一驚,全身冷汗直冒,疑心大起:「難道那晚過兒跟我親熱,竟不是過兒,而是這個臭道士?不可能,決不可能!」從兩人語音之中,已知說話的是甄志丙與趙志敬,於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,蹲著身子暗聽。這時兩人話聲轉低,但小龍女與他們相隔甚近,仍聽得清清楚楚。

  只聽甄志丙道:「我做了這件事,當真錯盡錯絕,我聽從師尊教誨,一生研求清靜無為,清心寡欲,但那龍姑娘實在是天仙下凡,我一見之下,便日思夜想,再也管不住自己。那晚上她躺在地下玫瑰花旁,一動不動,不管我如何親她疼她,吻她的小嘴臉頰,她半點也不抗拒,反而順著我,主動就我……」說到後來,語音溫柔,便似夢囈一般。

  小龍女聽著這些話,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,腦中便似轟轟亂響:「難道真的是他,不是我心愛的過兒?不,不會的,決不會,他說謊,一定是過兒。」

  甄志丙又道:「在我心中,她是藐姑射山的仙子,是王母娘娘的女兒媚蘭。我只要瞧了她一瞧,便是畢生大幸。我怎麼可以在她不知不覺之中,玷污了她高貴的身子?我不管做甚麼,都贖不了我的罪過。那位朱先生說她便在此間,我這就要去見她,求她一劍殺了我!我只求她殺我,我決不說為了甚麼,只有我自己的鮮血,才能用來洗我的窮凶極惡。這罪過是洗不淨的,我來世要做狗做馬,做牛做羊,再來服事她千年萬年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音嗚咽,顯是在痛哭流涕。忽聽得牆壁上發出砰砰幾聲,小龍女湊眼窗縫,見甄志丙以頭撞牆,說道:「我該死,受甚麼罪都應當!只求你別再提她的名字。」

  小龍女一晚之間,接連聽到兩件心為之碎、腸為之斷的大事,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,雖然聽著甄、趙二人說話,但於他們言中之意竟似懂非懂,知道總之是令她摧心落魄的禍事。

  只聽趙志敬冷笑幾聲,說道:「咱們修道之士,一個把持不定,墮入了魔障,那便須以無上定力,斬毒龍,返空明。我不住提那小龍女的名字,是要你習聽而厭,由厭而憎。這是助你修練的一番美意啊。」甄志丙低聲道:「她是天仙化身,我五體投地的敬她拜她,怎能厭她憎她?求你別提她名字,提她一次,我們凡夫俗子,便是褻瀆了仙子一次。」提高聲音道:「哼,你的惡毒心腸,難道我不知?你一來對我妒忌,二來心恨楊過,要揭穿這件事情,教他師徒二人終身遺恨。」

  小龍女聽到「楊過」兩字,心中突的一跳,低低的道:「楊過,楊過。」說到這名字的時候,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柔情密意,她盼望甄趙二人不住的談論楊過,只要有人說著他的名字,她就說不出的歡喜。

  趙志敬也提高了聲音,恨恨的道:「我若不教這小雜種好好吃番傷心嘔血的大苦頭,難消心頭之恨,哼哼,不過……」甄志丙道:「不過他武功太強,你我不是他敵手,是不是?」趙志敬道:「那也未必,他一手旁門左道的邪派武功,何足為奇?但教撞在我手裏,哼哼!咱們全真派玄門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,還會怕這小子?甄師弟,你好好瞧著,我不會讓他舒舒服服的送命,不是壞了他兩個招子,便是斷了他雙手,教他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那時讓你的小龍女姑娘在旁瞧著,那也有趣得緊啊。」

  小龍女打了個寒噤,若在平時,她早已破窗而入,一劍一個的送了二人性命,但此時懊悶欲絕,只覺全身酸軟無力,四肢難動。

  又聽甄志丙冷笑道:「你這叫做一廂情願。咱們的玄門正宗,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門左道。」趙志敬怒罵:「狗東西,全真教的叛徒!你與那小龍女有了苟且之事,連人家的武功也讚到天上去啦!」甄志丙連日受辱,此時再也忍耐不住,喝道:「你罵我甚麼?做人不可趕盡殺絕!」

  趙志敬自恃對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裏,只要在重陽宮中宣揚出來,前任掌教劉師伯、現任掌教丘師伯非將他處死不可,向著這第三代首座弟子之位,自己便大大的走近了一步,是以一直對他侮辱百端,而甄志丙確也始終不敢反抗,這時聽他竟然出言不遜,心想若不將他制得服服貼貼,自己便大計難成,踏上一步,反手出掌。

  甄志丙沒料他竟會動手,急忙低頭,啪的一響,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後頸之中,身子一晃,險些跌倒。他狂怒之下,抽出長劍,挺劍刺出。趙志敬側身避過,冷笑道:「好啊,你居然有膽子跟我動手。」說著便拔劍還擊。甄志丙低沉著嗓子道:「給你這般日夜折磨,左右也是個死,我今日本來是要去求人家殺了,贖我罪孽。」說著催動劍招,著著進逼。他是丘處機親授的高徒,武功與趙志敬各有所長。兩人所學招數全然相同,一動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,但他鬱積在心,此時只求拚個同歸於盡,趙志敬卻另有重大圖謀,決不肯傷他性命,是以二三十招一過,趙志敬已給逼到了屋角之中,大處下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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