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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一


  ▼第二十四回 意亂情迷

  楊過見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發出異光,嘴角邊頗有淒苦悲憫之意,料想自身劇毒難愈,以致這位療毒聖手也竟為之束手,淡淡一笑,說道:「大師有何吩咐,請說不妨。」天竺僧道:「這情花的禍害與一般毒物全不相同。毒與情結,害與心通。我瞧居士情根深種,與那毒物牽纏糾結,極難解脫,縱使得了絕情谷的半枚丹藥,也未必便能清除。但若居士揮慧劍,斬情絲,這毒不藥自解。我們上絕情谷去,不過是各盡本力,十之八九,卻須居士自為。」楊過心想:「要我絕了對姑姑情意,又何必活在世上?還不如讓我毒發而死的乾淨。」口中只得稱謝:「多謝大師指點。」他本想請武三通等不必到絕情谷去徒勞跋涉,但想這干人義氣深重,決不肯聽,說了也屬枉然。

  武三通笑道:「楊兄弟,你安心靜養,決沒錯兒。咱們明日一早動身,儘快回來,待驅除了你的病根子,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。」楊過一怔,但想此事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,只得隨口答應了,見三人辭出,掩上了門,便又閉目而臥。

  這一睡又是幾個時辰,醒轉時但聽得啼鳥鳴喧,已是黎明。楊過數日不食,腹中飢餓,見床頭放著四碟美點,伸手便取過幾塊糕餅來吃,吃得兩塊,忽聽門上有剝啄之聲,接著呀的一聲,房門輕輕推開。

  這時床頭紅燭尚賸著一寸來長,兀自未滅,楊過見進來那人身穿淡紅衫子,俏臉含怒,竟是郭芙。楊過一呆,說道:「郭姑娘,你好早。」郭芙哼了一聲,卻不答話,在床前的椅上一坐,秀眉微豎,睜著一雙大眼怒視著他,隔了良久,仍一句話不說。

  楊過給她瞧得心中不安,微笑道:「郭伯伯要你來吩咐我甚麼話麼?」郭芙說道:「不是!」楊過連碰了兩個釘子,若在往日,早已翻身向著裏床,不再理睬,但此刻見她神色有異,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來為了何事,又問:「郭伯母產後平安,已大好了罷?」郭芙臉上更似罩了一層寒霜,冷冷的道:「我媽媽好不好,也用不著你關心。」

  這世上除了小龍女外,楊過從不肯對人有絲毫退讓,今日竟給她如此頂撞,不由得傲氣漸生,心道:「你父親是郭大俠,母親是黃幫主,便了不起麼?」當下也哼了一聲。郭芙道:「你哼甚麼?」楊過不理,又哼了一聲。郭芙大聲道:「我問你哼甚麼?」楊過心中好笑:「畢竟女孩兒家沉不住氣,我這麼哼得兩聲,便自急了。」說道:「我身子不舒服,哼兩聲便好過些。」郭芙怒道:「口是心非,胡說八道,成天生安白造,當真是卑鄙小人。」

  楊過給她夾頭夾腦一頓臭罵,心念一動:「莫非我哄騙武氏兄弟的言語給她知道了?」見她雖然生氣,但容顏嬌美,不由得見之生憐。他性兒中生來帶著三分風流,忍不住笑道:「郭姑娘,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說的這番話麼?」郭芙低沉著聲音道:「你跟他們說些甚麼了?親口招認給我聽聽。」楊過笑道:「我是為了他們好,免得他們親兄弟拚個你死我活,傷了老父之心。這些話是武老伯跟你說的,是不是?」

  郭芙道:「武老伯一見我就跟我道喜,把你誇到了天上去啦。我……我……女孩兒家清清白白的名聲,能任你亂說得的麼?」說到這裏,語聲哽咽,兩道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。楊過低頭不語,好生後悔,那晚逞一時口舌之快,對武氏兄弟越說越得意,卻沒想到已損害了郭芙的名聲,總是自己不分輕重,闖出這場禍來,倒也不易收拾。

  郭芙見他低頭不語,更加惱怒,哭道:「武老伯說道,大武哥哥、小武哥哥兩人打你不過,給你逼得從此不敢再來見我,這話可是真的麼?」楊過暗暗嘆氣:「武三通這人也真不知好歹,這些話又何必說給她聽?」無可隱瞞,只得點了點頭,說道:「我胡說八道,確是不該,但我實無歹意,請你見諒。」郭芙擦了擦眼淚,怒道:「昨晚的話,那又為了甚麼?」楊過一怔,道:「昨晚甚麼話?」郭芙道:「武老伯說,待治好你病後,要喝你……你和我的喜酒,你幹麼仍不知羞恥的答應?」楊過暗叫:「糟糕,糟糕!原來昨晚這幾句話也給她聽去了。」只得辯道:「那時我昏昏沉沉的,沒聽清楚武老伯說些甚麼。」

  郭芙瞧出他是撒謊,大聲道:「你說我媽媽暗中教你武功,看中了你,要招你作女婿,有這等事麼?」楊過給她問得滿臉通紅,大是狼狽,心想:「與郭姑娘說笑,不過給人說一聲輕薄無賴,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,那也罷了。但我謊言郭伯母暗中授藝,卻損及郭伯母名聲,此事可大可小,萬萬不能讓郭伯母知曉。」忙道:「這都怪我出言不慎,請你遮掩則個,別讓你爹爹媽媽知道。」郭芙冷笑道:「你既還怕爹爹,怎敢捏造謊言,辱我母親?」楊過忙道:「我對伯母決無絲毫不敬之意,當時武家兄弟決意要拚死活,情勢兇險,我為了要他二人絕念死心,兄弟不再拚殺,以致說話不知輕重……」

  郭芙自幼與武氏兄弟青梅竹馬一齊長大,對兩兄弟均有情意,得知楊過騙得二人對自己死了心,永遠不再見面,這份怒氣如何再能抑制?又大聲道:「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賬。我妹妹呢?你把她抱到那裏去啦?」

  楊過道:「是啊,快請靖伯伯過來,我正要跟他說。」郭芙道:「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。你……你這無恥小人,竟想拿我妹妹去換解藥。好啊,你的性命要緊,我妹妹的性命便不值錢。」楊過一直暗自慚愧,但聽她說到嬰兒之事,心中卻無愧天地,朗聲道:「我一心一意要奪回令妹,交於你爹娘之手,若說以她去換解藥,楊過絕無此心。」郭芙道:「那麼我妹妹呢?她到那兒去啦?」楊過道:「是給李莫愁搶了去,我奪不回來,好生有愧。只要我氣力回復,一時不死,立時便去找尋。」

  郭芙冷笑道:「這李莫愁是你師伯,是不是?你們本來一齊躲在山洞中,是不是?」楊過道:「不錯,她雖是我師伯?可是素來和我師父不睦。」郭芙道:「哼,不和不睦?她怎地又會聽你的話,抱了我妹妹去給你換解藥?」楊過一跳坐起,怒道:「郭姑娘你可別瞎說,我楊過為人雖不足道,焉有此意?」郭芙道:「好個『焉有此意』!是你師父親口說的,難道會假?」楊過道:「我師父說甚麼了?」

  郭芙站直身子,伸手指著他鼻子,怒容滿面的道:「你師父親口跟朱伯伯說,你與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,請朱伯伯將我爹爹的汗血寶馬送去借給你,好讓你抱我妹妹趕到絕情谷去換取解藥……」楊過驚疑不定,插口道:「不錯,我師父確有此意,要我將你妹妹先行送去,得到那半枚絕情丹服了再說,但這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,也不致害了你妹妹。我並沒贊成,也沒去做……」

  郭芙搶著道:「我妹妹生下來不到一天,你拿去交給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,還說不致害了我妹妹。你這狼心狗肺的惡賊!你幼時孤苦伶仃,我爹媽如何待你?若非收養你在桃花島上,養你成人,你早餓也餓死了。那知道你恩將仇報,勾引外敵,乘著我爹爹媽媽身子不好,竟將我妹妹搶了去……」她越罵越兇,楊過一時之間那能辯白?中毒後身子尚弱,又氣又急,咕咚一聲,暈倒在床。

  過了好一陣子,他才悠悠醒轉。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視,說道:「想不到你竟還有一絲羞恥之心,自己也知如此居心,難容於天地之間了罷?」當真是顏若冰寒,辭如刀利。楊過長嘆一聲,說道:「我倘真有此心,何不抱了你妹妹,便上絕情谷去?」郭芙道:「你身上毒發,行走不得,這才請你師伯去啊。嘿嘿,我聽你師父跟朱伯伯一說,便將汗血寶馬藏了起來。叫你師徒倆的奸計難以得逞……」楊過道:「好好,你愛怎麼說便怎麼說,我也不必多辯。我師父呢?她到那裏去啦?」

  郭芙臉上微微一紅,說道:「這才叫有其師必有其徒,你師父也不是好人。」楊過大怒,坐起身來,說道:「你罵我辱我,瞧在你爹娘臉上,我也不來跟你計較。何況我出言不分輕重,確有不是,該向你賠罪,你卻怎敢說我師父?」郭芙道:「呸!你師父便怎麼了?誰教她不正不經的瞎說。」楊過心道:「姑姑清澹雅致,身上便似沒半分人間煙火氣息,如何能口出俗言?」於是也呸了一聲,道:「多半是你自己心邪,將我師父好好一句話聽歪了。」

  郭芙本來不想轉述小龍女之言,這時給他一激,忍不住怒火又衝上心口,說道:「她說:『郭姑娘,過兒心地純善,他一生孤苦,你要好好待他。』又說:『你們原是天生……天生……一對!你叫他忘了我罷,我一點也不怪他。』她又將一柄寶劍給了我,說甚麼那是淑女劍,和你的君子劍正是……正是一對兒。這不是胡說八道是甚麼?」她又羞又怒,將小龍女幾句情意深摯、淒然欲絕的話轉述出來,語氣卻已迥然不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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