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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九


  武氏父子萬想不到這魔頭竟會在此時此地現身,武三通大吼一聲,撲了上去。武敦儒與武修文長劍已折,各自拾起半截斷劍,上前左右夾擊。楊過大叫:「四位且莫動手,聽在下一言。」武三通紅了眼睛,叫道:「楊兄弟,先殺了這魔頭再說。」話說之時,左掌右指已連施三下殺著,武氏兄弟劍刃雖斷,但近身而攻,半截斷劍便如匕首相似,也是威力不少。

  楊過知他們身有血仇,決不肯聽自己片言勸解便此罷手,只是生怕誤傷了嬰兒,叫道:「李師伯,你將孩子給我抱著。」

  武三通一怔,退開兩步,問道:「你怎地叫她師伯?」李莫愁笑道:「乖師姪,你攻這瘋子的後路,孩子我自抱著。」她接了武三通三招,覺他功力大進,與當年在嘉興府動手時已頗不相同,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,三人捨命搶攻,頗感不易對付,是以故意叫楊過「乖師姪」,好分三人之心。武三通果然中計,叫道:「儒兒、文兒,你們提防那姓楊的,我獨個兒跟這魔頭拚了。」楊過垂手退開,說道:「我兩不相助,但你們千萬不可傷了孩子。」武三通見他退開,心下稍寬,催動掌力,著著進逼。

  李莫愁舞動拂塵抵禦,說道:「兩位小武公子,適才見你們行事,也算得是多情種子,不似那些無情無義的薄倖男人可惡。瞧在這個份上,今日饒你們不死,給我快快去罷!」武修文怒道:「賊賤人,你這狼心狗肺的惡婆娘,憑甚麼說多情不多情?」說著欺身直上,狠招連發。李莫愁怒道:「臭小子不知好歹!」拂塵轉動,自內向外,一個個圈子滾將出來。二武的斷劍與她拂塵一碰,只覺胸口劇震,斷劍險些脫手。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,李莫愁回過拂塵抵擋,這才解了二武之圍。

  楊過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後,只待她招數中稍有空隙,立即撲上搶她懷中嬰兒。但武氏父子大呼酣鬥,逼得李莫愁揮動拂塵護住了全身,絲毫找不到破綻,眼見武氏父子出手全無顧忌,招數中絲毫沒有要避開孩子之意,若有差失,如何對得住郭靖夫婦?他大聲叫道:「李師伯,孩子給我!」搶將上去,揮掌震開拂塵,便去搶奪嬰兒。

  這時李莫愁身處四人之間,前後左右全是敵人,已緩不出手來與他爭奪,但若就此讓他將孩子搶去,也是不甘,厲聲喝道:「你敢來搶?我手臂一緊,瞧孩子活是不活?」楊過一愕,那敢上前?

 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,武三通左掌猛拍,掌底夾指,右手食指已點中了她腰間。李莫愁登時半身酸麻,一個踉蹌,幾欲跌倒,乘勢飛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斷劍,拂塵猛向武修文揮落。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後心往後急扯,才使他避過了這追魂奪命的一拂。李莫愁受傷不輕,拂塵連揮,奪路進了山洞。

  武三通大喜,叫道:「賊賤人中了我一指,今日已難逃性命。」武氏兄弟手挺斷劍,便要衝進洞去。武三通道:「且慢,小心賤人的毒針,咱們在此守住,且想個妥善之策……」話未說完,忽聽得山洞中一聲大吼,撲出一頭豹子。

  這頭猛獸突如其來,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驚,只一怔之間,銀光閃動,豹子肚腹之下驀地裏射出幾枚銀針。這一下更是萬萬料想不到,總算武三通武功深湛,應變迅捷,危急中縱身躍起,銀針從足底掃過,但聽武氏兄弟齊呼「啊喲」,只嚇得他一顆心怦怦亂跳,卻見李莫愁從豹腹下翻將上來,騎在豹背,拂塵插在頸後衣領之中,左手抱著嬰兒,右手揪住豹頸,縱聲長笑。那豹子連竄數下,已躍入了山澗。

  這一著卻也大出楊過意料之外,他眼見豹子遠走,急步趕去,叫道:「李師伯……」武三通見兩個愛兒倒地不起,憂心如焚,伸手抱住楊過,叫道:「今日跟你拚了。」楊過毫沒防備,給他抱個正著,急道:「快放手!我要搶孩子回來!」武三通道:「好好好,咱們大夥兒一塊死了乾淨。」楊過急使小擒拿想扳開他手指。武三通惶急之餘,又有些瘋了,武功卻絲毫未失,左手牢牢抱住他腰,右手勾封扣鎖,竟也以小擒拿手對拆。

  楊過見李莫愁騎在豹上已走得影蹤不見,再也追趕不上,嘆道:「你抱住我幹麼?救他們的傷要緊啊。」武三通喜道:「是,是,這毒針之傷,你能救麼?」說著放開了他腰。楊過俯身看武氏兄弟時,見兩枚銀針一中武敦儒左肩,一中武修文右腿,便在這片刻之間,毒性延展,二人已呼吸低沉,昏迷不醒。楊過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塊綢片,裹住針尾,分別將兩枚銀針拔出。武三通急問:「你有解藥沒有?有解藥沒有?」楊過眼見二武中毒難救,黯然搖頭。

  武三通父子情深,心如刀絞,想起妻子為自己吮毒而死,突然撲到武修文身上,伸嘴湊往他腿上傷口。楊過大驚,叫道:「使不得!」順手一指,點中了他背上的「大椎穴」。武三通不防,登時摔倒,動彈不得,眼睜睜望著兩個愛兒,臉頰上淚水滾滾而下。

  楊過心念一動:「再過六日,我身上的情花劇毒便發,在這世上多活六日,少活六日,沒太大分別。武氏兄弟人品平平,但這位武老伯卻是至性至情之人,和我心意相合,他一生不幸,罷罷罷,我捨卻六日之命,讓他父子團圓,以慰他老懷便了。」於是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給他吸出毒質,吐出幾口毒水之後,又給武敦儒吮吸。

  武三通在旁瞧著,想起妻子為自己吮吸毒質,救了自己性命,她卻中毒身亡,此時楊過所做的,便是舊事重演,心中感激之極,苦於給點中了穴道,無法與他一齊吮吸毒液。楊過在二武傷口上輪流吸了一陣,口中只覺苦味漸轉鹹味,頭腦卻越來越覺暈眩,知道自己中毒已深,再用力吸了幾口,吐出毒汁,眼前一黑,暈倒在地。

  ***

  此後良久良久沒有知覺,漸漸的眼前晃來晃去似有許多模糊人影,要待瞧個明白,卻越瞧越胡塗,也不知再過多少時候,這才睜開眼來,只見武三通滿臉喜色的望著自己,叫道:「好啦,好啦!」突然跪倒在地,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幾個響頭,說道:「楊兄弟,你……你救了我……我兩個孩兒,也救了我這條老命。」爬起身來,又撲到一個人跟前,向他磕頭,叫道:「多謝師叔,多謝師叔。」

  楊過向那人望去,見他顏面黝黑,高鼻深目,形貌與尼摩星有些相像,短髮鬈曲,一片雪白,年紀已老。楊過只知武三通是一燈大師的弟子,卻不知他尚有一個天竺國人的師叔,待要坐起,卻覺半點使不出力道,四下一看,原來已睡在床上,正是在襄陽自己住過的室中,才知自己未死,還可與小龍女再見一面,不禁出聲而呼:「姑姑,姑姑!」

  一人走到床邊,伸手輕輕按在他的額上,說道:「過兒,好好休息,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。」卻是郭靖。楊過見他傷勢已好,心中大慰,但隨即想起:「郭伯伯傷勢復原,須得七日七夜之功,難道我這番昏暈,竟已過了多日?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卻又如何不發?」一愕之下,腦中迷糊,又昏睡過去。

  待得再次醒轉,已是夜晚,床前點著一枝紅燭,武三通仍坐在床頭,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。楊過淡淡一笑,說道:「武老伯,我沒事了,你不用耽心。兩位武兄都安好罷?」武三通熱淚盈眶,只是點頭,卻說不出話來。

  楊過生平從未受過別人如此感激,很覺不好意思,岔開話題,問道:「咱們怎地回襄陽來的?」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淚,說道:「我朱師弟受你師父龍姑娘之託,送汗血寶馬到荒谷中來給你,瞧見咱們四人都倒在地下,便救回城來。」楊過奇道:「我師父怎知我在那荒谷?她又有甚麼事分身不開,要請朱老伯送馬給我?」武三通搖頭道:「我回城之後,也沒與龍姑娘遇著。朱師弟說她年紀輕輕,武功出神入化,可惜這次我無緣拜見。少年英雄如此了得,我跟朱師弟說,咱們的年紀都是活在狗身上了。」

  楊過聽他誇獎小龍女,語意誠懇,甚是喜歡,按年紀而論,武三通便要做小龍女的父親也綽綽有餘,但話中竟用了「拜見」兩字,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師了。楊過微微一笑,又道:「小姪之傷……」只說了四個字,武三通搶著道:「楊兄弟,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難,互相援手雖是常事,但如你這般捨己救人,救的我這兩個小兒,從前又大大得罪過你,這般大仁大義之事,除了我師父之外,再也無人做得……」楊過不住搖頭,叫他別說下去了。

  武三通不理,續道:「我若叫恩公,諒你也不肯答應。但你如再稱我老伯,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。」楊過性子爽快,向來不拘小節,他心中既以小龍女為妻,凡是不守禮俗、倒亂稱呼之事,無不樂從,欣然道:「好,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。只是見了兩位令郎,倒不便稱呼了。」武三通道:「稱呼甚麼?他們的小命是你所救,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應該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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